《伤别离》
part20.
神说,心中充斥着光明和义理的人才能用爱掌控这个世界。
可阿离心中既没有光明也没有义理,更加不想白费力气的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这个世界。
她只是个小人物,只想顺顺利利的过完自己平凡的一生,有一个能相伴很久的人,有一个能安闲度日、种着银杏树的四合院。
她想春日里在树下吹笛,夏日里在树下纳凉,秋日里在树下对月赋诗,冬日里在门廊下温一碗酒,看大雪压弯了遒劲的枝干,这么一年年的轮回,没有炮火纷飞,没有刀光剑影。
死了之后就干干净净的火葬再也不要活过来才好。
平平安安一直到生命终结,不妄想,不奢求,这就凡夫俗子的好处了。
春末夏初的午后,坐在院子里竹椅上的阿离睁开眼睛望着那颗遮天蔽日的银杏树发呆,屋子里冷不防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清脆响声。
千忆又在摔东西了。
'只要别摔我上周托烛枝姐姐弄来的珐琅瓷花瓶,剩下的随她怎么闹去。'阿离这样想着,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屋子里披散着头发大发脾气的中年女人。
上周,千忆给火核做主定了亲事,火核不像妹妹那般的和软性子,一听千忆自作主张,他甚至都没有见过母亲口中那名为“治里”的女人,便尚算有礼节的说了委婉的拒绝话。
这一拒绝可就不得了了。
千忆岂是能容忍别人反驳的性子,因为他不听自己的话从而对着他又打又骂,连指甲都亮出来狠狠挠在自己儿子的手臂上,挠出四道血痕整整一个星期都没退下去。
火核面对母亲的无理取闹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自然不能对母亲动用武力,便干脆的躲到斑家里去暂住了几日,千忆的怒气无处发泄,竟整日里只以砸东西和自言自语为乐,别的一概不管。
“离,你怎么坐在这儿呢?”一晃神的功夫,千忆已经从屋子里走出来了,她站到阿离面前俯视着她,背对着阳光的脸颊上是柔和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你不敢进屋来,是不是也想要从我身边逃走?就像你那个不成器的哥哥一样,宁愿躲到别人家里去,也不愿意见我这个母亲。”
“不...,”阿离没想到母亲会这样颠倒是非,她慌张地抬起头,刚辩解了一句,就已被千忆一把抓住了头发,顿时吃痛的抽了口凉气,“母亲...你放开我!”
“你还知道我是母亲?离,我的好女儿,你可不能走,我只有你了。”她没有松手,而是顺着这个力道把阿离的头按进自己怀里,目光温柔如水,完全不在意阿离狼狈散乱的发髻和掉落在地上的点翠金钗。
“...您先放手。”阿离在这样的怀抱里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她下意识的用了敬语,对方给她的感觉已经越发陌生了,她留恋着母亲曾经给她的爱,哪怕这份爱已经异化成了无底的掌控欲,惯性依赖也像毒瘾一样让她戒不戒都是两难。
她只剩下这么一个母亲了。
这次千忆倒是很听话地松开了手,阿离还没来得及去拢拢自己耳边的碎发,一阵掌风袭来,左脸上就已经重重的挨了一巴掌。
这还不算,第二掌紧接着打到左脸同样的位置,带着十足十的恨意,打得她眼前一阵发黑。
阿离没躲,硬生生的挨了,脆弱的鼻腔里流出的血顺着嘴唇滑到下巴上,滴在她鹅白色的衣襟上尤其刺眼,她平静的抽出手帕来擦了擦,眼眸中一丝埋怨都看不到,甚至面带笑容的安慰对方,“母亲,我不疼,您仔细伤了手。”
“你们为什么都不听话?”千忆充耳不闻,往日温和的面孔因为愤怒都有些扭曲,她紧紧的盯着阿离,眼角深深凹陷下去的皱纹显示着她早已不再年轻,也许在她的世界里,面前这个人已经不单单是阿离了,而是她两个不愿意听话的儿女,她自认为是慈母,但偶尔也要做出个严厉的样子来。
于是她一拳接着一拳打到阿离瘦弱的身子上,“你们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都躲着我?你还知道你是我的孩子?可我的孩子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她像疯魔一般不愿意停手,似乎在这样虐打女儿的游戏里找到久违的快乐。
暴戾的情绪的确是压抑的太久了,这一动起手来,竟停不住。
“妈妈,妈妈别打我...”阿离不敢跑,只能微微屈着膝盖,一边伸出手臂护着自己的头,徒劳的躲避这样无端的责打,她宽大的袄裙裹着的,也不过是瘦弱的少女的身躯。
阿离从来都是谦和有礼的喊她“母亲”,乍一听得这声“妈妈”,千忆愣了一下,狰狞的表情慢慢恢复了平静,浑身绷紧了的肌肉也放松下来。
“离?”她唤着女儿的名字,皱着眉紧张兮兮的看着阿离从鼻腔流到下巴上已经干涸了的血迹,那凝固了的暗红色似乎让她想起了丈夫去世时,她目光里也能看到这样一片刺眼的红,所以她伸出手似乎想扶女儿一把,又像是想要抓住她不让她离开自己。
“你这是怎么了?谁打你了?”她瞪圆了眼睛惊讶的问道,树叶间的罅隙洒下晃动的光斑,千忆一时间有些看不清女儿的脸上的斑斑血迹。
刚才发生的事,以及她说过的话,她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了。
阿离抬起纯净的黑眸看了她一眼,眼角眉梢复又带上了柔和的笑影儿:“我自己不小心摔的,没有人打我,母亲放心好了。”
千忆听了女儿的回答,犹豫了一下便选择相信,倒不是她有多信任这个女儿,而是她看着阿离满脸血污的样子打心底的不舒服,也想赶快转移话题,逃避“阿离挨打了”这件事。
于是她疲惫的揉了揉眉心,看样子,经历了一场单方面的殴打,她这个年纪的女人也确实是累的不轻了,竟也没有追究到底是怎样的摔法才能在脸上摔下五指的掴掌印来。
“那就好,我的女儿,不能被别人欺负。”千忆敷衍的拍了拍阿离的肩膀,正拍到浮肿了的伤痕上,阿离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毕恭毕敬的向她行礼,“母亲说的极是,这些我都省的。”
纵使她此刻钗环散乱,显得有些失礼,可这副温柔恭顺的样子又让千忆满意了一些,于是她笑着挥了挥手示意阿离可以站起来了,自己回到屋子里研习茶道自娱自乐。
阿离长出了一口气,没敢走正门,便跃上二楼阳台,打开玻璃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千忆下手极重,那是一点情面也没留的毒打。
阿离掬了一把冷水泼到自己脸上,干涸的血痂稀释成淡红色的液体冲进下水道,她保持着弯腰洗脸的姿势没有动,任由水珠顺着额头滑进眼睛里带来生涩的痛感。
水流冲刷洗手池壁的声音在她耳边一刻不停的响着,她仔细听听,才发觉家里的确安静的可怕。
这个本应温馨完美的家,去世的已经去世了,不愿意回来的便留在外面了,剩下的,一个是拿女儿出气的间歇性狂躁,一个是情断不成、逆来顺受的隐忍,这种日子,还有煎熬下去的必要吗?
此刻的阿离真的是在很认真的考虑这个问题。
如果她也能像火核哥哥那样恣肆的躲出去住,对母亲避而不见,一直到母亲完全疯掉或者死去,会不会好一点?
楼下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极其突兀的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母亲?”阿离拉开门扇,担忧的唤了一声,随即就看到千忆拎着和服的裙摆,怒气冲冲地跑上楼来,她喘息的很急促,步履不稳,有二三次都几乎摔倒。
“你这个孽/畜!”她声嘶力竭地咆哮着,额间的青筋隐隐暴起,像是在感叹自己人生不幸一般,夸张的抬起一只手拍在自己额头上仰面哭号:“那一地碎瓷片是不是你摔的?你就这么想和我唱反调吗!”
此时多说无用,千忆不是个会讲理的人,阿离又不能辩驳那一地碎瓷片是千忆自己摔的,便很认命的等着接下来的一顿打。
千忆看着女儿脸上的五指印,抬起的手又放下去了,转而狠狠的拧在阿离腰间的软肉上,她一边拧着女儿,一边竟自己也哭,“你要听我的话,知不知道?”
阿离被掐的无处可躲,只能瑟瑟应道:“我都省的,都省的!”
“既然你都省的,为什么还是不听我的话!”千忆放声尖叫起来,她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打在阿离脸上,把她打倒在地,这才扶着门框喘着粗气质问道:“你说,以后还敢不敢不听我的话?”
“再也不敢了...”阿离跪伏在她脚边瑟瑟发抖,眼泪和鼻血混合在一处,极其狼狈,她怕死了这样的母亲,又怎敢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这样挨打的时间过得尤其缓慢,她简直想在这一刻立即死去。
冷汗沁湿了衣背,阿离过长的黑发散乱在地板上,有一缕长发被汗水浸湿黏在了脸颊上,她都不敢伸手去拢一下。
“再说一遍!”
“真的不敢了...”
“再说!”
“真的不敢了...”
阿离一遍又一遍的保证,痛哭流涕的赌咒发誓再也不敢不听母亲的话,千忆这才能把胸口堵着的那一团怒气呼吸的顺畅了,便把阿离扶了起来,温声细语的安慰她道:“千万别怪我下手重,你是我的女儿,我再怎么样,都是为了你好,你不会怪我吧?”
阿离被她打得有些耳鸣,反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道:“不、不会,您做什么都是对的,我为人子女,自然事事都得听您的。”
“这才是我的好女儿,比你那个不成器的哥哥贴心多了。”千忆笑弯了眉眼,都没注意到自己提起火核时,阿离看她的眼神,简直就像在看六亲不认的恶鬼。
“千忆姨母,您这是在做什么呢?”忽然,阳台方向传来一个少年的略带疑惑的声音,阿离浑身一凛,条件反射的抬起手臂,用垂下的长袖略遮住了自己的脸。
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泉奈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
千忆倒是没注意阿离的小动作,她笑吟吟的走过去把泉奈拉进屋来,亲昵的拍拍他的手背,小声叮嘱道:“你瞧呢,阿离这孩子,方才做错了事,惹我不高兴了,我一激动,这才打了她两下,她就哭起来了,你也帮我劝和着,说我不是真心想打她的。”
她说罢,这才下楼去了。
泉奈可不信千忆方才的说辞,若真的只是“打了两下”,又怎会隔着这么远都能听见她声色俱厉地嚎叫“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以泉奈敏锐的洞察力,他看得到阿离的身子都在发颤,便料得她一定伤得不轻。
“阿离,没事吧?”他担忧的皱着眉走过去,想看一看阿离到底伤成了什么模样。
“没事,你别过来。”阿离仍用衣袖掩面,背对着他,压抑着哭腔故作轻松地想赶快打发他走。
泉奈又岂是好糊弄的人呢,他扶着阿离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这才看清她一张脸上皆是浮肿的掌痕,眼泪和鼻血尚未干涸,全无往日的淡泊从容。
他看出阿离在害怕,不由的多了一丝愤怒,心疼的将她抱进怀里,问到:“她下手竟然这么重?为什么不躲?”
阿离急忙挣开他的怀抱,被他这一抱,直让她全身的伤都在叫嚣着疼痛,“你让我怎么躲呢,那可是我亲生母亲啊。”阿离勉强的勾起唇角想笑,奈何她实在有些感受不到脸上的肌肉,便作罢了。
“你先到我家去,这几日暂时别回来了。”泉奈又生气又心疼,便拽着她的手腕把她拉到了阳台上,随即将她抱起,踏着阳台上的围栏跃到了自己家的屋顶。
躲到斑家里寻清闲的火核一听说妹妹替自己挨了顿打,顿时就是一阵羞愧,这才觉得,他走得挺潇洒,倒苦了阿离一个人面对那个喜怒无常的母亲。
阿离重新梳洗了一番,坐在地毯上任由泉奈给自己手臂上的伤上药,一边还笑着宽慰哥哥:“都说了没事,母亲不难受就好啦,我为人子女,不至于连这点子苦都吃不下去。”
战场的生离死别都见过,若说连一顿打都挨不得,未免矫情。
她虽这么说着,但方才洗澡时,她自己也看过了,不但腰上被掐的没一块好地方,连双肩和后背都是青紫色的瘀伤。
千忆的确是压抑的太久了,猛然间爆发出来,难怪下手不分轻重。
“你就这样任由她打?还手的本事没有,逃跑总也是能的吧?”斑抱着胳膊坐在一旁,皱着眉问道,“我竟不知千忆姨母何时改了性子了?”
他印象中的千忆,是个连说话都柔声细气的女人,笑容格外温暖,倒未曾想她也会有这打起女儿来辣手无情的时候。
“还手也是不可能的啊,再怎么说也是我母亲,”阿离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又扯痛了伤口,只得老老实实地坐好,“我也想跑来着,可这万一把她气死了,又是我的罪过了...”
一句玩笑话说的火核默默低下头去沉吟不语。
傍晚的时候,千忆发觉女儿不见了,又是声嘶力竭的好一顿哭嚎,阿离站在窗边自上而下看着千忆癫狂的作态,这个曾经给予了她一份母爱的女人,可让她怎么办才好呢?
直到斑出门喊住千忆,表示要让阿离在自己家住几天之后,千忆才消停了,甚至笑眯眯的问候了一句,“哟,斑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我好些年没有见过你了,你母亲可还好?”
斑和泉奈的母亲早就去世了,千忆不是不知道这件事,斑看着这个思绪混乱的千忆姨母,叹息着摇摇头,撂下一句“家母早已去世”便转身回了屋子,也不管千忆是不是还大呼小叫的说些什么。
阿离见此,好半晌才发出一声叹息,千忆的心结不是她能解开的,说不定只有父亲重新活过来才有可能。
身后的门扇被推开了,泉奈走进屋来与她并肩而立,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安抚她道:“不要难过了,千忆姨母也并非故意要与你为难。”
“我有什么好难过呢,”阿离摇摇头,“母亲这是心病,我医不好,权且这么凑合着过下去吧,日子好坏也不是由我们决定的...”说着,她便转头看了泉奈一眼,“能活着就不错了。”
什么时候,她的要求已经低到“能活着就已经满足了”这种程度呢?
她抿唇不再言语,心里暗道为何自己就不能割舍了与千忆的亲情,即使被她打成了这副鼻青脸肿的窝囊样子,也很没骨气的想重新回到她身边,假装自己还拥有一个温馨完美的家庭呢?
人心莫测,情之一字,是连神佛都给不出答案的问题。
晚间,斑破天荒地找到自己弟弟秉烛夜谈,泉奈倒也没有多少意外,千忆的一双儿女都躲在外人家里不敢回去,斑若是还能沉得住气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就怪了。
“哥哥。”他唤了一声,恭恭敬敬地坐在斑对面等他说话。
斑点了点头,倒没着急开口,而是先把自己弟弟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自然再熟悉不过彼此,所以斑才会格外不明白,为什么泉奈一心都系在阿离那个出身不好、样貌平凡的女人身上。
“你爱她什么呢?”
他这么问,倒不是怀揣了别的什么心思看不起阿离,只是宇智波族内多了样貌姣美、出身高贵的女人,何苦与这样破落家庭的可怜见儿纠缠不清,他不信自己弟弟会如此没眼光。
但事实是,泉奈还真就如他不相信的那般没眼光。
“当然是爱她一切值得被爱的。”泉奈回答道,想起阿离的音容笑貌,他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
听到这样的回答,饶是斑也愣住了,好半天,他才哼了一声故作不屑的道:“这样敷衍的答案,也就你说的出口了。”明烛跳跃着,在他黑眸中凝成两点星辉,斑别过头,勉强算是接受了泉奈的这个说法。
他们三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既然这是泉奈选择的道路,那么无论生死,他这个做哥哥的,支持着就是了。
“谢谢哥哥,”泉奈说着,很正式地向他行了跪礼,“请受我这一礼,非常感谢哥哥能理解我的选择。”他们兄弟自小在战场上同敌人拼杀,彼此之间一个眼神都可明白对方心中所想,只是这感谢,泉奈今天必须说出来,这跪礼,他今天也不得不行。
斑抬手虚扶了他一把,颔首道:“你我兄弟,不必说这样生分的话。”
明月高悬,阿离思绪烦乱,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干脆只穿着一件中衣站到阳台上发呆去,隔壁自己家里的银杏树枝叶繁茂,在月光下有别样的美感,阿离无端想起,六岁那年初夏,那个还会在树下对她说一句“小心着凉”的温柔女人。
只是,这样的温暖,大约再也不会有了吧。
“算了,算了。”她喃喃自语道,长叹了一口气,扯出一个极其酸涩的笑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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