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打死了,留口气能过堂就行。”等到那些混混被打的叫不出声后,领头的魁梧汉子才懒懒的开口说道。
“周大哥,刚才在暗处出手的那人,你可看清了?”一个瘦小的跟猴子似的小个子少年跑过来问。
周达摸了摸方正的下巴:“那人身法奇快,我只看到个影子,再要细看,人就不见了。”
“那人会不会也是相爷安排过来保护姑娘的?”
周达摇头:“不大可能。相爷倘若用了刚才那人,根本不需要再派我们出来。凭那人的身手,他一个人就能将姑娘保护的滴水不漏。”
小个子少年就疑惑起来:“不是咱们相府的人,那会是谁?这件事要不要禀告相爷?”
“自然要说。”相爷可是交代了,姑娘在外边遇到的事情,必须事无巨细的回禀。
“相爷明明这么在意姑娘,又怎么会那样交代咱们呢?”小个子少年露出疑惑的神色来。
周达倒是笑了起来:“相爷那样吩咐,怕也是希望姑娘受些惊吓后能早日回到相府去。”
姑娘是偷偷跑出来的,相爷也顺着她的意思让她顺利离开相府,却又吩咐他们,远远地跟着姑娘,适当的让她受些惊吓或委屈,不要在姑娘面前暴露他们的行踪与身份。
因此,他们刚才才让那几个混混顺利的走到了姑娘面前。
姑娘看起来,好像是被吓到了……吧?
周达啧啧两声,本来他们应该早点出来,不需要暗处那人打出小石头来伤那几个小混混的,但他们一时之间,也被姑娘的生猛惊住了,以至于,竟让别人先动了手!
……
受了“惊吓”的温香一口气跑出了巷子,回头一看,身后没有人追过来,她才松了口气,慢下脚步。
她低头看一眼身上的衣裳,又摸摸自己的脸,长成这样的确太引人注目了。
温香眼珠子一转,目光便落在了对面街边的成衣铺子上。
成衣铺子对面的茶楼里,临街的二楼窗户大开着,一身玄色衣衫的宋南州正将晾好的茶水往嘴边送,目光一顿,就见先前进去的那人蹦蹦跳跳走了出来。
他哼了一声。
难怪当她是个扳指时,也喜欢这样蹦蹦跳跳,原来她当了人也还是这个德行。
再看她此时的打扮,竟是穿了一身灰扑扑的短打衣裳,摘了头饰之后的长发在头顶上挽了个乱七八糟的团团,随随便便的用一根小木棍固定着,生像是个男孩子。
然而,她那张过于白皙漂亮的小脸,与身上的衣裳一对比,却更加引人注意。
宋南州正想摇头,就见抱着个包袱的温香似乎想起了什么,一矮身蹲在地上,小手在脏兮兮的地面上摸了两下,而后左右一看,见没人留意,便迅速朝脸上抹去。
一个灰扑扑脏兮兮的假小子就诞生了。
“还不算太蠢。”宋南州下了评语,视线却又落在了她的脚上。
温香脚上还穿着那双绣蔷薇花的绣鞋,鞋子上缀着两颗浑圆的南珠。
显然温香也看到了自己身上这最后的破绽,她将南珠揪下来塞进荷包里,两只脚相互踩了几下,干净又金贵的绣鞋立刻变得脏污不堪。
温香笑眯眯的摇头晃脑:“这下总该安全了吧。”
她原本打算去跟街头的小乞丐换衣裳的,但当她看到那小乞丐在他那身破破烂烂的衣裳里头翻找出两个跳蚤丢进嘴里后,温香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进成衣铺子,花了五十文钱买了身上这套最便宜最简陋的男装,又将自己身上的衣裳换下来,准备去隔壁的当铺换钱。
在进当铺之前,她顺便问了成衣铺子的老板,请他帮自己估好价钱,不至于让当铺的人将自己当傻子,随便给几个钱就将她给打发了。
宋南州目送她抱着包袱进了当铺,过了一会再出来,手里拿着个钱袋子,站在当铺门口笑的见牙不见眼,看来那些衣裳被她当了个好价钱。
她兀自乐了一会,颇有些得意忘形的将钱袋子上下抛玩着,然而下一瞬,她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乐极生悲。
墙角里一个虎视眈眈已久的乞丐突然窜出来,在温香又一次将钱袋子往上抛的时候,一把抓住了钱袋子,转身就往人群中跑。
温香愣了一下,“哇靠!抢钱啦!”
光天化日之下……好吧,太阳已经回家了,但街上行人还这么多,这人就敢这样抢她的钱,简直岂有此理!
“给我站住!”温香一边大叫,一边气冲冲的追了上去。
就见打斜里一只茶杯飞了出来,像是长了眼睛一样,避开了街上的行人,正中那乞丐的腿肚子上。
乞丐“哎哟”一声倒在地上。
回头看见温香满脸杀气的追了上来,想起身继续跑,但被打中的整条腿都酸麻的提不上一点力气的,只能在地上匍匐的爬了几下,就被温香揪住了。
“把钱还给我!”温香从他手里一把抢过钱袋子,“好小子,也不看看姑奶……也不看看老子是什么人,就敢抢老子的钱!”
她故意粗着嗓子,听上去沙哑低嘎,倒也挺像那么回事。
抬脚想要给地上那瑟瑟发抖的乞丐一顿好揍,但对方瑟缩露出来的那张又脏又瘦、真正皮包骨头的那张脸时,温香那脚就无论如何也下不去了。
“这次就放过你!”温香收回脚,瘦成这个样子,万一她一脚下去,那人受不住,她岂不是还要花钱送他进医院?“你好自为之吧!”
那人点头哈腰,嘴里咕噜着,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温香吆喝着拨开人群,打算找地方祭她的五脏庙去。
眼睛余光却扫到了不远处那还在悠悠打着转儿的一只描青花缠枝茶杯,原来刚才她真的没有眼花,有人用这只茶杯伤到了抢钱的乞丐,她才能如此顺利的追回自己的钱。
是谁在暗中帮助她?
温香下意识往人群中看去,她在这里认识的人五根手指头都数不完。
宋南州?他已经去了武骧营,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帮她。
公鸡兄?他跟宋南州在一起。
那么就只剩下许慎了。
所以她根本不是靠自己逃出来的,而是许慎有意放水?
温香皱起眉头,这种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监视之下的感觉,不是那么美妙啊!
如果真的是许慎,那么她可不可以这样想,许慎根本没打算放过她?
温香表情深沉的原地凌乱了一会,最后一拍大腿,吃饭皇帝大,其他的事都暂时抛到脑后算完。
不远处就有一家不大不小的饭馆,进进出出的都是普通平头百姓的样子,温香观察了一下,决定就是他了。
正要进去,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的停下脚步,往左前方看了一眼。
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背影,单只是一个背影,在人群中却显也显得格外不同。
并非是那高大颀长的身材,而是那种即便背对着温香,仍能让她一眼看出来的慵懒气场。
那是宋南州!
温香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嘿,前面的哥们,等一等!”
宋南州脚下一滑,眉心不自觉的跳了跳。
他加快了脚步。
“说的就是你,穿黑衣服的,身高腿长的那一个,不要走!”温香见他要跑,索性放声喊出他的外形特征来。
顿时,路人的目光纷纷落到了穿着黑衣服的、身高腿长的宋南州身上。
宋南州嘴角抽了抽,他这时候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因此处处掩人耳目,她倒好,这么一嗓子出来,还有谁会注意不到他?
他停下脚步,等温香到了跟前,拎小鸡似的将她拖到了一旁的巷子里。
“你瞎嚷嚷什么?”
“我都叫你等一等了,”温香笑嘻嘻的看着他,他满面寒霜,她心里有点打鼓,不过想起刚才很可能是他对她伸出了援手,就觉得这人不会将她怎么样,否则根本没必要帮她嘛。“你是故意不想搭理我?”
“知道我不想搭理你,你还凑上来做什么?”宋南州觉得真是奇了怪了,当她还是一枚扳指时,她经常怕他怕的瑟瑟发抖,当她成了许温香,她的胆子仿佛大了很多。
“不要这样无情嘛。”温香笑眯眯的看着他:“这个时候,你应该在武骧营才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宋南州眸光微闪,故作不经意的别开视线,淡淡道:“爷愿意出现在哪里就出现在哪里,与你有何相干?”
温香一见他这回避闪躲的别扭举动,心里一动:“世子小哥哥,你该不会是因为担心我,所以一直跟着我,刚好又在刚才帮了我吧?”
宋南州蓦地瞪向她。
温香无辜的睁大双眼看着他。
“少自作多情,爷不过是正巧经过这里罢了。”宋南州冷哼一声,然而暗下来的天色也无法帮他掩藏那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尖。
“所以刚才真的是你帮我打倒了那个乞丐?”温香像是听不出他着重点出的“正巧”二字一样,“我就知道,世子小哥哥是个好人。”
宋南州眸光一紧,冷冷一笑:“你眼睛瞎,耳朵也聋不成?爷是什么样的人,你随便找个人打听打听去。”
温香却摇头晃脑的道:“凡事不能看表面,因为有些事情即便是眼睛看到的,也有可能是假的。我是个聪明的小仙女,小仙女才不会犯那么肤浅的错误,你说对不对?”
话音才落,宋南州的手就毫不客气的揪住了她的脸颊。
“喂,你干什么?好痛啊,快放手!”温香痛的龇牙咧嘴,这家伙捏着她的脸,不但不放手,还更用劲的转了两下。
温香痛的眼泪都要掉下来,水光盈盈的大眼瞪着他,口齿不清的道:“再不放手我不客气了!”
见她如同一只被人撬翻了的乌龟一般,手脚并用也挣脱不了他的手,宋南州心情好了起来:“你这脸皮捏起来也不怎么厚,怎么说话做事,处处都显出了厚脸皮的行事来。”
温香双手抱着他那只捏她脸颊的手腕,低头嗷呜一口咬了下去——当她是一枚扳指时,她只能任他宰割。但现在可不一样了,她有手有脚还有嘴,岂能任他欺负?
宋南州低头,看着认真抱着自己手腕,仿佛将他手腕当成了骨头啃的温香,眉心跳了又跳,用空着的那只手推她脑袋,轻易就将她给推开了,“你是狗吗?”
温香的脸终于得了自由,忍不住拿手揉了揉,嘶嘶直吸气,眼里水雾一片,眼角微微发红,看起来真像是被欺负狠了,伤心难过极了的模样。
许温香肌肤娇嫩,小脸当真如被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吹弹可破。这人却毫不怜香惜玉,直接上手就捏,温香是真的疼的受不了才会咬他。
见温香泫然欲泣,控诉的小眼神幽幽盯着他,要哭不哭的可怜模样,宋南州轻咳一声,“真有那么疼?”
“你让我揪一下试试?”
宋南州眼底那一丁点愧疚立刻烟消云散,他哼哼冷笑:“你来试试?”
甚至还朝着温香走近了一步,送上自己的俊脸来。
温香手指头很痒,但是看着宋南州那漫不经心但睥睨间满是威胁的神色,温香怂了,“男女授受不清。”
宋南州嗤笑出声:“你一个妖精也知道男女授受不清?”
“我是妖精又不是傻子!”温香牙尖嘴利的反驳,不过想到自己还有事要求他,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世子小哥哥啊,你身上有没有银子,借点给我呗。”
“没有,不借。”宋南州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她。见她小嘴一撇,就露出了委屈的神色来,宋南州忍不住冷笑一声:“你刚刚才咬了爷一口,转眼就要找爷借银子,爷是傻子吗?”
不会记仇的吗?
“那也是你先动手……”还想辩驳的温香一见宋南州竖起了眉毛,只得委委屈屈的将辩驳的话咽了回去,“刚刚那是我……是我鬼迷心窍不小心伤了世子小哥哥金贵的身体。来,快让我看看——你看,我都没有用力,只有几个牙印罢了,没见血,不碍事的。”
她说完,讨好的对宋南州弯眉一笑。
宋南州低头看她。
她个头很矮,才将将及他肩头,与他说话时用力仰起头,弯着两弯月牙儿似的眼睛,讨好的看着他。
这满京都,想要讨好他的人不少,他厌恶极了那些谄媚的嘴脸。
可偏偏,面前这张脸,却意外的并没有让他生出厌恶来:“你说没事就没事?爷身娇肉贵,谁知道你嘴巴里有没有藏着什么奇奇怪怪的毒药要来害我?”
这蹬鼻子上脸的,姑奶奶不伺候了!
依着温香的脾气,她此时很应该转头就走,可是——人在屋檐下,还是先低头。
她将自己白白嫩嫩的手腕往上一抬,送到宋南州嘴边:“来,我让你咬回来!”
不就是被咬了一口,觉得有损颜面嘛,大不了一口还一口呗!
她的手腕就那么毫不介意、毫无防备的递了过来。
宋南州眸光微深,看着那一截白皙的连青幽的血管都清晰可见的手腕。
非常非常细,细的他只要伸手轻轻一折,就能将之折断。
宋南州的目光落在她高高仰起的雪白颈脖上,她的手腕就跟她的脖子一样脆弱,只要他愿意,她这漂亮的脖子咔擦一声就会被他折断。
她却全然不知危险似的,甚至还催促的将手腕往他唇边又递了递:“你倒是咬不咬啊?”
宋南州盯着她,手指微微一动。
如果他杀了她……
温香见他迟迟不动,蹙了眉头去看自己的手,这才看见刚才在地上摸了几下,手指上还沾着灰土,她顿时恍然大悟:“你这是嫌我手脏,所以不肯咬?那我找个地儿去洗洗手?”
她眼珠儿一转,“正好那边有个饭馆,我请你吃饭吧。”
不等宋南州回应,她便拉着宋南州的衣袖往她刚才看中的饭馆冲去。
“你有银子?”宋南州被她拖着往前走了两步。
一直紧绷的身体与手指,蓦地松懈下来。
刚才那一瞬,他为什么会对她突然动了杀机?
虽然她看起来的确是个麻烦,但他明明可以不用管她死活。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明明不用他管,可他却偏偏出现在这里……
是了,宋南州心中霍然明白过来——这个小妖精在不知不觉间,竟就能牵动他的心神,令他做出一些他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
比如出现在这里。
比如,没有拒绝的被她拉进了小饭馆里。
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妖精,怎么就能影响他的心志?
她果然是个妖精!
“我没有银子啊。”温香回头朝他笑。
宋南州将视线从那截雪白的手腕上收回来,却并没有收回自己的袖子,冷笑一声道::“没有银子,也敢大言不惭的请我吃饭?”
“我请客你付钱呀!”温香笑眯眯的说,“哎呀世子小哥哥,咱俩谁跟谁对吧?我现在落了难,你又不缺银子,就接济我一回呗。”
宋南州手指又痒了起来,她的脸皮到底有多厚,才能将这话说的这么坦然,脸不红心不跳,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好像他跟她真的很熟似的。
其实温香也觉得有些奇怪,在许府时她明明也可以搜刮些财物带走,不至于让生活这么窘迫,但她就是觉得不妥。
觉得霸占了许温香的身体,还要用许温香的身份去拿许府的东西,就跟偷盗没有两样,所以怎么也不好意思伸手去拿。
可对着世子小哥哥,她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这种不要脸的做法,嗯,她心里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两人进了闹哄哄的小饭馆,此时正是晚饭时候,店里面吃饭的人很多。温香拉着宋南州进去时,还是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主要是这两人走在一起反差实在太大,一个瘦瘦小小脏不拉几,一看就是社会底层的人。一个高大英俊,虽然穿着简单的黑色衣裳,但那料子一看就很是不凡。
这样两个人凑在一起,不引人注意才怪。
宋南州拿眼冷冷一扫,那些好奇的视线立刻转开了。
他浑身上下都写着“再看剜了你的眼”,让人一看就心生畏惧。
店小二跑了过来,见宋南州这样“生人勿近”的气场,腰背更加弯了几分:“两位客官里面请——”
温香看了半天,才在角落里发现一张空着的桌子——宋南州一进来,这店里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几分,更别提他世子爷这样的身份,她要是敢拉着他去跟别人拼桌,他肯定扭头就会走。
未免吓到无辜路人,也不会让他嫌弃的离开,温香简直快把脖子望断了。
“把你们店里的招牌菜,统统端上来。”温香拍着桌子,眉开眼笑的说道。
店小二应声去了,温香才笑嘻嘻的凑近端坐不动的宋南州,小声说道:“我早就想试试这样的土豪做派了,哈哈,果然好过瘾!”
宋南州垂眼看着桌面上的汤水污渍,头痛不已,他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竟会真的跟着她进这样又旧又小的小饭馆里吃饭?
偏这始作俑者半点不察,还得意洋洋的模样。
“你以前一定是个穷鬼!”宋南州咬牙切齿的说道。
“好厉害,猜对啦。”温香毫不介意他的嘲弄,反正又不会少块肉。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离开相府?”宋南州实在看不懂眼前这个人,她坐在这里,明澈的大眼左顾右盼,像是从来没进过饭馆吃饭一样,看什么东西都带着好奇,一时摸摸筷子,一时碰碰桌子,还顺手拿起桌上的抹布将桌面擦了一遍。
就像是一个一直旁观别人生活的人,突然走进了别人的生活,那种好奇又兴奋的状态。
如果温香知道他此时的想法,定要给他点一百个赞。
她可不就是这样么,只能在电视上面看到的古代生活,现在真切的参与其中,可不就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么。
“我既然不是许温香,自然不能享受许温香的待遇。”听宋南州问她,温香连忙坐直身体端正态度:“我是一个有骨气的人!”
宋南州嗤笑:“骨气?你的骨气就是强迫爷请你吃饭,并顺便要爷给你银子接济你?”
温香才刚端正的态度立时就端不住了,“呵呵……我的骨气也是要分人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