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嫖大惊失色,顾不得再为梁王伤心,忙与陈珏一起扶好窦太后,让窦太后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又命詹事去找太医,她才坐到榻边,轻轻握住窦太后的手,泪眼婆娑地道:“母后,无论如何您都要保重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刘嫖仍不见太医的影子,担心窦太后的身子受不了,便命人端来些茶点要喂窦太后吃下。
窦太后却不理刘嫖,她的目光略带茫然地落在虚无之处,自言自语道:“去年还好好的人,今年怎么就没了?”
不多时,太医监匆匆忙忙地赶到长信宫中,那詹事在路上已经将梁王薨的事情尽数告知他,他走到窦太后榻前几步处,先是狠狠擦了一把汗,随后才一丝不苟地检视着窦太后的脸色和脉搏。
又过了半晌,他才神色一松,与刘嫖一起走出几步之后说道:“长公主,太后娘娘是悲极伤身,虽说眼下没有什么大碍,但若是郁结于心长久不去,恐怕就……”
刘嫖听了他的话连连点头,陈珏见状心中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便要送太医出门,这时他眼睛的余光中忽然扫到玄衣的一角,他惊愕地回头一望,蓦然现天子正一脸沉痛地站在不远处,他身侧跟着的少年正是是眉宇间愈成熟的刘彻。
天子用种种帝王手段制约了这个倍受窦太后疼爱的弟弟一辈子,如今梁王离开人世的消息传来,刹那间曾经所有的不愉快似乎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兄弟二人之间年轻时最美好的一份记忆,他一抬眼见到陈珏张口欲言的样子,连忙摇头制止陈珏说话,随后又指了指满面哀伤的窦太后。
陈珏会意,悄无声息地向天子行了个礼,便站在一边默默地听着刘嫖不断说些劝慰窦太后宽心的话。
刘嫖劝了半天,窦太后仍是一脸悲戚,只是不时与刘嫖说几句梁王刘武小时候的事情,刘嫖听到最后却是再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不由地与窦太后哭成一团。
陈珏为之恻然,因为他并没有见过这个身体血缘上的小舅舅几面,所以他心中并没有什么悲恸的感觉,只是看着一向与任何人都谈笑自若的窦太后哀戚若此,他的心情也不由地沉重起来。
刘嫖又哭了一会,再抬头时也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长信宫的天子,她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强作欢颜道:“母后,您莫要再流泪,再哭就要伤眼睛了,您想想,阿武他一定也不希望您的眼疾再犯。”顿了顿,刘嫖看了踯躅的天子一眼,又道:“再说,您要是真的伤了身子,叫女儿和陛下怎么办?”
“皇帝?”窦太后喃喃了一句,悲切地道:“皇帝他哪里还顾着哀家?就算哀家这眼睛再瞎一次又怎么样?去年阿武要留在长安,皇帝他说什么也不许,这下哀家连阿武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皇帝他终于还是把哀家的儿子给逼死了!”语毕,窦太后的手在榻上胡乱摸索着,信手将一个暖手小炉扫了出去,落在地上咣当的一声响。
天子听到这里,一脚重重踩在地上,缓缓走到窦太后身前不远处,陈珏跪倒道:“臣陈珏拜见陛下,拜见太子殿下。”
天子点了点头,转而对窦太后道:“母后,请节哀罢。”
窦太后不说话,接过刘嫖递过来的丝巾擦了擦脸颊边的泪水,淡淡地道:“你来啦。”
天子道:“是,让母后伤心至此,是朕的不孝。”
窦太后摇摇头,气道:“你是皇帝,但我不知道你还是不是哀家的儿子。”
天子的身体随着窦太后的话微微一震,道:“母后何出此言?”
刘彻年少气盛,上前几步朗声道:“皇祖母明鉴,父皇方才听说梁王叔薨逝的消息之后大为悲恸,父皇担忧您忧心过度伤了身体,顾不上召见太医来看诊便匆匆来此……”
“住口!”天子轻喝一声,又对窦太后道:“太子他年轻不知道轻重,请母后不要在意。”
窦太后沉默了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窦太后纵然心里万分不甘,但她又何尝不知道天子身为一国之君,他做的那些事情都没有错,如今她听得刘彻这话心中不由一软,道:“罢了,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长信宫中一阵沉默之后,窦太后又道:“皇帝,你总要记得阿武他与其他藩王不同,他是你的亲弟弟,阿武从前为了你这个哥哥也受了不少委屈,如今到了你一起还给他的时候了。”
天子点了点头,沉声道:“是。朕已经下旨梁孝王殡葬之礼一切从厚,梁孝王诸子除刘明袭王位,其他几子也各有恩旨,断不会叫阿武的后人受什么苦。”
“梁孝王?”窦太后轻轻重复了一声,道:“慈惠爱亲曰孝,这样也好,只是哀家记得阿武的几个儿子年岁都不大,尤其是不识,去年见他的时候还那么小,难道哀家这几个孙子今后就只能靠皇帝的这些赏赐生活吗?”
梁王刘武的长子刘买可以袭梁王位,但其他诸子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汉时诸侯王即使再宠爱排行非长的小儿子,也只能多与之钱财,除王太子以外的任何人都得不到尺寸之地,这也是若干年后天下间多了无数带有皇室血脉的刘姓平民的缘故。
刘嫖犹豫了一下,道:“要不母后把他们接进长安来?”
这时刘彻忽然扬声道:“皇祖母,父皇,儿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窦太后微微一怔,怒道:“大惊小怪的,你知道什么?”梁王之死对窦太后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如今她不过刚刚平复了些伤感的情绪,刘彻便在她面前这样喧哗,窦太后心中又怎么可能不气?
刘彻对梁王一样没有什么感情,听闻窦太后训斥之后讪讪地道:“儿臣是想起前些日子陈珏所说的推恩之策,觉得正好可以用在梁王叔家的几位兄弟身上,是以忍不住说话。”
“哦?”窦太后听得陈珏的名字愣了一下,天子和刘嫖也把疑问的目光投向陈珏,陈珏无奈只得跪倒,道:“太子殿下所说无差。”
天子立刻问道:“推恩之策,推恩二字何解?”
陈珏一直认为与推恩令关联最深的那个人名叫主父偃,当日他在刘彻面前那么一说也是无意为之,却不想今日被刘彻顶到风口浪尖上,他只得道:“所谓推恩,便是准许诸王将封地分为几部分,让诸王的每一个儿子都能得到一份土地,以免没有袭王位的王子们生活无靠。”
刘嫖闻言一喜,柔声对窦太后道:“母后,珏儿这个法子好,自古天下以农为本,若是阿武的几个儿子都有自己的封地,您还担心什么?”
天子思索片刻也道:“正是如此,朕几个年长的儿子都封了王,梁王家的侄子也不该例外。”他这样说纯粹是为了让窦太后宽心,梁国偌大的土地分给一个人或是五个人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损失,相反地,若不是天子确实在为梁王的薨逝而伤心的话,他早就开始思量着怎么把这个推恩之策彻底推广开来。
窦太后轻轻哼了一声,她心里明白陈珏跟刘彻提这个推恩策的初衷在于削藩,只是事关梁王诸子,这个推恩令恰好合她的心意,她才不想多说什么罢了。窦太后道:“你们有心了,哀家看这件事就这么定下,如此一来,哀家也算是对得起你们弟弟了。”
刘嫖心中一动,轻声道:“母后,陛下,封五子是封,就不差再照顾下阿武的几个女儿,不如再令阿武那几个女儿食汤沐邑,这样就再没有什么需要担忧了。”
食汤沐邑,一直以来都是皇后或公主才有的待遇,窦太后闻言立刻道:“皇帝,你看呢?”
天子心中哪里还在乎什么汤沐邑,见窦太后意动,忙道:“阿姐所言甚是,朕回头就下旨。”
刘嫖又道:“若是母后还有什么不放心,就让太子在诸家子弟中挑选几个能干的配给阿武的女儿。”
刘彻立马上前一步,说道:“孙儿一定悉心挑选,绝不委屈梁王叔家的姊妹们。”
窦太后这才点了点头,神色更趋缓和,她的伤心不是假的,但其中也有几分故意——天下人都在看着,她不好直接命令天子厚待梁王子孙,方才她向天子示弱,既不伤天子威名,又便于天子用一个“孝”字堵住悠悠众口,最后的结果又无可挑剔,委实再完美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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