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丫鬟相视一笑,就听莲青色帐幔笼着的填漆床内一阵戚戚细响,应该是薛明灿在翻来覆去找舒服的睡姿,渐渐安静下来,冷卉便继续做针线,妙卉掩上门出去,今天是领月例银子的日子。
薛家兄妹的母亲是老太爷的幺女,当年身份尊贵的伯爵嫡女。本该嫁个门当户对的簪缨世家,最差也应该是书香门第,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最后竟然远嫁了个冷血无情的商人。婚后生下双生子,郁郁寡欢,没两年便死了。
后来这位薛姓商人又续了弦,继室是个市井妇人,对原配留下的孩子动辄打骂,常常不给饱饭吃。直到前两年薛姓商人客死商途,继室改了嫁,撇下两个没人要的孩子,老太太才想起要把薛姑娘和薛少爷接回伯爵府。
而武清伯府这边,老爷早年丧妻,一直避谈续弦的事,大夏朝人家里,一向是未出阁的姑奶奶地位最高,因此内宅掌家的权利便落到大小姐林棠湄手上,二房虽有夫人梅氏,却不过是从旁辅助。
幸而大小姐虽然才十五岁,但聪慧早熟,心思缜密,小小年纪管起家务来,毫不含糊,从府上最难缠的老妈子到外头庄子上的精明掌柜,没有一个不服大小姐管束的。
对两位外姓的表妹表弟,大小姐也一视同仁,每月的月钱和府里的小姐爷们儿是一样的。大爷疼爱他俩,又从自己月银中拨几两添给她们。
所以,伺候薛家兄妹的差事,最初还被丫鬟们推来推去,现在只有眼馋的份儿。
林棠湄在抱厦间发月钱,她的妹妹林棠潇正好来找她。
“长姐。”
正和管事婆子说话的林棠湄循声望去,便看到她十三岁的小妹妹走了进来。这两年她看别的小姑娘都齐齐地长个儿,雨后嫩笋似的,只她的这个妹妹,仍是身量细小,满脸稚气的模样。
因为明日镇国公钟家有喜事,送了帖子邀请她们武清伯府的女眷,林棠潇特别重视,在屋子里试了一上午的衣裳,终究不能决定,所以跑了来找姐姐拿主意。
林棠湄见她穿了条荔枝红的挑线裙子,外面又罩了桃红色蝴蝶穿花妆花褙子,小小的脑袋似乎承受不起头上簪的那支金累丝垂红宝石步摇,随着她的步伐欲坠未坠。
这身打扮没有哪一点合她的年纪相貌。
林棠湄无奈地摇了摇头,问道:“怎么穿成这样?”
“不好看吗?”林棠潇听她长姐这么说,一张青涩的小脸纠结成了一团,“可是上次章家的章幼笙姐姐裹了件猩猩红的披风,你们都说好看。”
妹妹这么一说,林棠湄倒是记起来了。上次元宵刚过,章家两姐妹请燕京城里要好的贵女小聚,当时章幼笙披的一件猩猩红羽缎披风,衬得她肤白如雪,大家还围在一起赞了好一会儿。
但章幼笙已经十六岁了,早出落得雍容大方,明丽照人,才压得住那样的颜色。妹妹和人家一比,只能算朵含苞的栀子,白里透青。
她不好伤妹妹,只能说:“你这荔枝红与桃红不搭,不比章家姐姐的猩猩红。”
林棠潇听到这里嘟起了嘴,谁不知道猩猩红这一色只有世家里的世家才用得起,章幼笙也不过是凭她和灵仙郡主的关系,才得了这么一件。说不定还是人家郡主穿腻了随手赏她的。
“你年纪小,应该穿樱桃红、浅碧色这样娇嫩的颜色,回去换了吧。”
林棠潇早换累了,无力地坐上炕,趴在她姐姐的腿上叹气。此时离午时还有三刻,还有下人不断进来回事,林棠湄顾不得安抚妹妹,忙着处理。
正好妙卉进来了,林棠潇侧躺着,一眼瞧见了她,立刻叫住,问道:“薛明灿在做什么?”
妙卉领了沉甸甸的一袋月钱,心情正好,恭恭敬敬地给林棠潇福了福,回她:“薛姑娘还睡着呢。”
林棠潇听后翻了个白眼,也不再理会妙卉,对她姐姐说:“长姐你看,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睡,要是我也睡到日上三竿,恐怕早被你斥责了。”
“二小姐,薛姑娘大病初愈,所以需要静养着。”妙卉替薛明灿说话。其实薛明灿的病早就没有大碍了,但是妙卉就想维护她,更听不得二小姐编派她,即使她并不是武清伯府的正经主子。
“药还喝着吗?我有一段时间没见过表妹了。”林棠湄询问妙卉,对妹妹的埋怨宽厚一笑。
“喝着呢,都是些滋补的药材。”
“前日祖母进宫,皇太后赏了些人参,一会儿你拿了牌子,找库房的人取些回去吧。”
妙卉朝大小姐感激地福了福才退下,人还没跨出抱厦间,便听到二小姐不满。
“长姐,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好?我真不明白我们家做什么要养两个闲人。”林棠潇愤愤不平,蹭起来继续嘟囔,“当初祖母看他兄妹可怜,才接了来燕京,本来寄人篱下就该恭恭谨谨地恪守本分,她那哥哥还好,可你看她!目中无人……”
回事的下人渐渐少了,林棠湄只想得半刻清静,打断妹妹说道:“薛家表妹温顺可爱,也没有目中无人呀,倒是你,总是欺负人家。”
“我哪有!不说这个,就论他们的身份,也不应该和我领一样的月例,你若是把每月拨给他们的钱省省,就能到翠羽斋多给我买几件首饰了。”
林棠湄蹙了蹙眉头,如果真的这么做了,祖母那边问起是一件,下人知道背后嚼她们又是一件,横竖如今父亲还有个爵位,当今皇太后又是祖母的亲姐姐,总缺不了这几两银子。她被妹妹牢骚得无可奈何,把她打发回去换衣服,又命下人摆午饭。
妙卉领了月钱回来,进院里发现静悄悄的没人声,以为薛明灿还在睡着,不想走到廊上,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脂粉甜香,海棠纹糊嫩黄色绡纱的窗棂下,两张俏生生的脸面对着面,只是一个星眼微闭,另一个睁着双圆溜溜的杏眼,把对方一丝不苟地盯着。
守在房门口的冷卉看到她,忙招她过去。
“三爷又来了?”妙卉戏谑地笑着。
冷卉点点头,“小声些,别让大爷回来发现。”
“我说呢,不然你也不像个看门狗似的站在门口,原来是在盯梢。”妙卉掩着嘴偷笑。这位三爷是伯府二房的嫡长子,已经十五岁了,平日里不爱读书,只是游手好闲,逗猫惹狗,但人并不坏,洁身自好,也不走马遛鹰,赌博吃酒,流连烟花之地,因此说他是纨绔还不够格。
只是有一点,他一个七尺的男儿,竟然不爱武装爱红妆,常跑来让薛姑娘给他点妆,若不是因此,她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堂堂武清伯二房嫡子有这样奇怪的癖好。
薛姑娘刚来时,三爷觉得新奇,便常常来逗这个小表妹玩儿。之前她发起高烧,还是三爷先发现的,立马让小厮出去找了大夫来。
“你这方子从哪儿得来的?怎么以前不见你用?”林泓谨拿起一个银嵌花蝴蝶式粉盒,凑到鼻尖轻轻地嗅,香味儿不浓,但径直透到骨子里,他直打一个激灵。
“你别动!一会儿眉画岔了可别怨我。”薛明灿“啪”的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险些把一盒子梨花白面香粉打落。
“我也不知道从哪儿得的,你上次嫌皮肤不够白,我就在脑子里找到这个方子了。偏你又有本事把白檀和宫粉弄来,否则这盒香粉也成不了。”薛明灿把声音放得又低又轻,林泓谨只感觉一团暖暖的香气扑到脸上,他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表妹了。
最后把唇点完,薛明灿说声“好了”,把塔式带木把的铜镜递给他,两人一起欣赏镜子里那张白皙如玉的俏脸。突然薛明灿开口道:“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冷卉在门外站得犯起了春困,廊下的几株李子树开了雪白的花儿,春光融融,院子里静悄悄一片,只听见花下不时有蜂儿鸟儿在吵闹。
薛明灿住的西厢房,对面东厢房住着薛明煜,正房由大爷林宪在住着。冷卉守着院子,不由得睹物想人。要说起来,大爷虽然是长子,却是庶出的,生母姨娘很早便过世了,所以袭不了老爷的武清伯爵位。
庶出的男孩儿大多会被嫡母刻意教坏,况且这样的世家子弟,封些谢礼就可以轻易捐个前途,挂个虚职领俸禄,但他自己勤奋勉学,走了科举的路子,一年前廷试被点了翰林,选为庶吉士,如今已经在翰林院任编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