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彦书从药厂巡视完，往常这时候他会直接去沈家，可现在他找不到什么理由再跨进那道大门。虞一拦了辆黄包车，拉车的将一条发黄的毛巾向肩后一甩问“公子要去哪？”虞彦书的脑中忽然一片空白，车夫扶起拉杆却听后座没了声音，把目光转向了右边的虞一，看得他也是一愣。

　　虞一凑过去小声问，“少爷，还去沈家么？”虞彦书一阵心烦意乱，翘着腿往后一靠，“去醉梦楼！”车夫小跑着就冲了出去，这一段路离码头近得很。被成千上万的车轱辘碾过，所以十分不平整。虞彦书坐在车上，不知是不是因为颠簸，心总是忽上忽下。

　　等进了九江路就热闹了不少，街边的小贩也渐渐多了起来，吆喝声此起彼伏，往来的人更是擦着车边而过。虞一坐在虞彦书后头的车上，觉得车夫速度忽然慢下来，催促了两声，却见虞彦书的车忽然停了下来。

　　蒸笼里一个一个玲珑剔透的丸子，带着诱人的光泽，虞彦书笑问，“这是什么？”那摊贩虽然看起来老弱，眼睛却好使的很。眸子清亮地对着虞彦书，自豪道，“水晶圆子！上海滩可找不到比我这更正宗的了，就剩最后一笼，你们自己商量吧！”

　　虞彦书方才只顾看蒸笼，竟没发现身边还有个年轻的女人。她着一件波光鳞锦绿花旗袍，露出细白的两截脚踝，细腰秀发，一对狭长媚眼淡淡看向地面，虽神情淡然却总觉得有些风情在里面。

　　他本是一时好奇也没想要买，打算顺水人情让给这个女人。没想到那女人也开口谦让道，“原是我一个朋友喜欢，如今我与他相隔甚远，即使买下也送不到他手里，还是公子买吧！”

　　那摊贩已经装好了纸袋，把蒸笼和其他杂物一起收进了推车的箱子里，显是准备收摊回家，见两个人还没决定，不耐地催促道，“我老婆子还在家等我，你们不要我可给别人了！”

　　虞彦书这时候再推辞倒显得有些小气，女人看着老者推车离开，有些艳羡这对老夫妻。她对他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开来，就有个小丫鬟追上去。

　　罩着红衫的丫鬟道，“姨娘，尔老板到了。”他背对着听到这样一句话，还在想是哪个尔老板，虞一却上来打断了思绪。见虞彦书手里有个纸包，伸头过去看了两眼，笑道“沈小姐没骗人，原来还真有水晶圆子！”

　　虞彦书一听到沈芳华的名字，觉得手里的东西十分烫手，一下丢进了虞一的怀里。他真是疯了，居然会在意她说过的话。大概一个人一旦跑进脑子里，就再也赶不出去了。虞彦书越是不去想，芳华的脸就越是清晰在眼前。

　　虞一清楚他的脾气，这种时候是沾不得的，一路上只得默默地捧着东西跟在后头，不敢出声。经过荣园饭店的时候，才发现两人是走在宝兴路上，再过个路口就到沈府了。

　　虞彦书坐在车上，丢了魂一般。等车夫停下，一抬头就看到了“沈府”两个大字，当即怔在了那里。可是人已经站在了台阶上，不敲门问好也过意不去；敲门的话万一芳华在家，又要说些什么好呢？

　　自相矛盾之下，还是叩响了俯首。来开门的是沈府的老管家蔡兴，他看到虞彦书的时候仍是客气得很，但偏不邀他进门。虞彦书只是寒暄了几句，丢下东西也就走了。

　　赵俊生打后门回来，把早上送来的玉簪搬到前院，肩上忽然一热。转头看到蔡兴和蔼地冲自己笑着，“你这一向做事十分尽心，我也看在眼里，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吧！”赵俊生慢吞吞接过来，对蔡兴还有些疑心。蔡兴是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反正烫手山芋送出去他也就安心了。

　　惠珍把芳华要的针线拿上来，斜着眉毛同她说“小姐，你掐一下我。”芳华被她逗得咯咯笑起来，可看惠珍的样子正经得很，不像是玩笑，就伸手在她胳膊上掐了一下。

　　“哎哟！我不是在做梦呀！”惠珍一声叫唤，吓得芳华手里的针又脱了线，她皱眉嗔道，“你这是发的什么疯？”“小姐猜我刚刚见着谁了？”芳华头一回绣东西，眼下正是手忙脚乱得很。

　　她把头继续埋着，总觉得手帕别扭的很，在手心里转来转去，漫不经心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惠珍眼咕噜睁得老大，脆生生道“我今天经过前庭听到了虞少爷的声音，偏没见着人；去后院取东西的时候，后巷里站着从前来过的潘先生，可等我出去却又没人了。大白天的，遇到两回，真是活见鬼了！”

　　芳华也不吭声，只是加快了手里的动作，惠珍转而把好奇投到了她身上，“您平时宁愿拿书也不拿针线的，怎么突发奇想做东西了？”说着凑上去看了一眼，才只有三个点，于是笑道“小姐，是想绣个‘沈’字么？”

　　芳华愣了一瞬，嘴里含糊应了声，仔细看了空着的另一边，才发现原来两个人的姓氏竟然这般相近。

　　晚饭时候沈博豪一直憋在书房，下人们一进去就被骂了出来。周静淑不见翠姨娘的人，随口问了几句，张妈就又添油加醋了一番，在她跟前告了一状。

　　芳华皱眉把跟前的糖醋排骨往前一推，道，“爹新近身体不好，不能吃甜的，张妈你怎么还做这菜？”妇人两片厚唇张张合合了两下，拉着脸把白瓷碟子端走了。

　　蔡兴从楼上下来，请周静淑进去看看。走过来的时候低声同她说了些话，大致是“那尔先生真不是个东西，连薛统领的姨太太都敢动。”

　　“老爷是听谁说的？”

　　“已经人尽皆知啦！和老爷约好了见面却没来，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薛统领的姨太太报了官，虞家少爷都做了证的。还是青龙堂出面替他平息，薛统领发了话，说是不准他再来上海，于是当夜就坐船回去了。”

　　“唉！枉老爷还想替他和芳华做媒，真是作孽。”

　　“可不是！老爷这下气得不轻，一天都没进过食。眼下翠姨娘也不在，太太快去劝一劝吧！”

　　周静淑想到韩翠天天坐在家闲着，眉毛就打起结，半晌叹口气道，“算了，遇到事情根本指望不上她。”上了几步台阶，又扭头对厨房喊了声，“张妈，把我给老爷炖的参鸡汤端来。”

　　往日餐桌可能虽吵闹可总算是有些人气，芳华对着一张空餐桌，觉得食欲全无，也跟着上了楼。经过书房的时候，听到周静淑问，“真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吗？”脚步不由在门边停住。

　　沈博豪吞吐着云雾，愁眉紧锁，“本是指望将来东窗事发，离开上海还能有尔益宁做靠山，偏偏发生了那样的事。”

　　周静淑也恨恨道，“这尔益宁也太过分了！”不料沈博豪头一扬，冷笑道，“尔益宁这个人迂腐得很，多半是被人给设计了！这是有人存心要整垮我们沈家！”

　　“会是谁？”沈博豪冷哼了一声，“还有谁？还记得十五年前的潘文鳞吗？”周静淑绞尽脑汁地想到个模糊的影子，点头道“好像是有这个人，公公调去管漕运那会儿，这个人倒是常常来府里。后来听说潘家一夜间被灭门，惨得很！”

　　沉重的回忆再次被勾起，沈博豪目视着远方，道“说来也有点沈家的关系，洪门与大清向来水火不容，潘文鳞与爹私下里秘密来往。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洪门一直是有这么个规矩的。现在无故多了个青龙堂，这个潘继尧与当年的潘文鳞想起来，倒是相像得很，那么巧又都姓潘。还记得多年前他去洪门取了几个元老的首级，难保这一次就轮到找沈家报仇了。”

　　芳华站在外面，仿佛置身于冰窟中。那一夜他平静地同她说他的故事，她觉得十分同情，可是现在她觉得有万千蚂蚁在啃咬自己，心乱如麻，只想落荒而逃。<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