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南州并不想知道师叔跟一块干牛粪之间的渊源,但他深知师叔的秉性,他抛出这个话题来,要是不能让他说个尽兴,今晚也别想谈其他事情了。
于是只好忍耐着问他:“不过一块牛粪,怎么就成了你的救命恩人?”
师叔这才给他一个“算你上道”的眼神,一反刚才的愤怒,很是唏嘘又后怕的叹一口气:“好师侄,这一趟你师叔我差一点就折在吐蕃那鬼地方了。”
“我早年就听说藏区难行,但又有那么多的骑行爱好者啊驴友啊什么的往那地方跑。我就想着,他们都行,我未必就不行啊。而且也多说那种地方神秘,有很多神秘的传说与神秘的事件时常发生,我就也想去碰碰运气。说不定我撞了大运,就找到回去的办法了呢。”
宋南州的心倏的一下落回了原处。
他最担心的事情,到底没有发生。
师叔没能找到回去的办法。
他忍不住勾了勾薄唇。
师叔一眼看见宋南州笑了,顿时大怒:“小州州,你笑什么?”
宋南州敛了笑,重又面无表情:“师叔看错了,我并没有笑。”
师叔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宋南州好整以暇,一星半点的心虚都没有,任由他盯着看。
师叔不由得摸了摸脑袋,好半天憋出一句:“难不成真的老了,眼神儿都不好使了?”
到底还是放过了宋南州,摆摆手继续说道:“结果大运没撞到,差点撞到了阎王。说起来,可真真是惊险万分——”
这样说着,便斜乜宋南州一眼。
如果唐绍宗这时候在这里,接收到他这样的目光,就该立刻各种捧场,让他说故事的热情更加高涨。
但现在杵在跟前的是向来面冷的宋师侄,师叔见他都已经暗示过了,宋南州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死样子,不由得撇了撇嘴,说故事的热情也减了不少。
“有一天我在藏区徒步而行,结果迷了路,你没去过藏区,不知道那地儿的邪性。白天还是郎朗晴天,到了晚上,竟就狂风大作。那空旷旷的野外连个躲风的地方都没有,差点没把我冷死了。”
想起那惊险的一夜,师叔仍是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
可见印象是十分深刻的。
宋南州便接口问道:“师叔带回来的牛粪是如何救了你的命?”
“在我即将要被冷死的时候,我就开始想啊,我要怎么保住小命。最开始的时候我只能不停的运动,借运动来抵抗寒冷,但过了一会我就跑不动了——”
宋南州是知道自家师叔的本事的,除了一手妙手回春的好医术,在九黎山上根本就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比他这个事事都自己亲力亲为的世子爷还废材。他倒是也想过跟着师父学点功夫,奈何他根骨早已定性,师父只好教他一些防身功夫。
他实在太懒了,最后连点花拳绣腿的功夫都没学好。
也因此,他出门时,师父才会万般不放心,让门下弟子留意他的动向,关键时候说不定能救他性命。
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了他。
但他实在太忙,抽不出空来时刻注意他,一个不当心,就让他晃到了吐蕃去。一进吐蕃就失去了他的踪迹,还好他的人最后还是在吐蕃找到了他,否则他这时候能不能有命在他面前吹嘘都是一回事。
“跑着跑着,我就被什么东西绊倒,摔的我头晕眼花。我捡起那东西一看——”师叔一顿,得意洋洋的捡起唐绍宗丢掉的干牛粪,那温柔注视的小眼神就跟看着心爱的人似地。
宋南州嘴角抽了抽。
师叔一无所觉,犹自深情的与干牛粪对视:“就是这干牛粪了。我当时还想,这贼老天,都要收了我的性命了,还要丢一坨屎来羞辱我。正当我气恼的想要将它丢掉时,忽然想起我曾经看过的一篇报道,说藏区的牧民们将牛粪晒干了当柴火烧。这牛粪可是他们眼中的宝——”
“我就是这么借着那些个干牛粪熬到了天亮,然后火光被早起的牧民发现,我这才能捡回这条命来呢!你说说看,这是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宋南州嘴角动了动,他实在很想反驳他,告诉他真正救了他的“恩人”不应该是发现了他的那位牧民吗?
但他知道,倘若他不附和他,他是绝不会罢休的。
于是违心的点了点头。
师叔于是满意了:“那你说,对待救命恩人当如何?”
宋南州看了眼他手里的干牛粪,不肯说话。
师叔皱眉:“感恩图报,难道不是我们江湖儿女最基本的操守?你们的师父是怎么教你们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我这还是救命之恩!”
宋南州强忍着头痛问他:“所以师叔想要我们怎么做?”
师叔简直深谙变脸的精髓,一听这话,原本横眉竖眼的模样立刻又变成了笑模样:“当然是要对我的救命恩人顶礼膜拜。”
宋南州敷衍道:“是,我们一定膜拜。师叔这一路过来也辛苦了,我让人送水过来你先洗漱,等你用了饭再来谈怎么膜拜你的救命恩人如何?”
见他态度尚可,师叔总算点了头。
宋南州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
这不着调的师叔,也只有师父他老人家才能治得住。
等怡妃娘娘那边稳定了,温香也见过他之后,就算用绑的,也要将他绑回九黎山去!
……
宋南州出了门,就见唐绍宗正鬼鬼祟祟的在不远处张望,见他出来,做贼似地对他招手。
他忍住叹息,朝他走过去:“以前在九黎山,你不是最喜欢跟师叔混在一起?”
唐绍宗心有余悸的看一眼关上的房门:“总觉得以前在九黎山时,师叔病的还没这么严重。怎么外出了一趟,这疯病是越来越厉害了?”
宋南州瞥他一眼:“这话你倒是当着他的面去说。”
唐绍宗嘿嘿一笑:“我又不傻。”
过了一会,他又说:“刚才真的差点没恶心死我,我洗了好久的手,你闻闻看还有没有屎味儿?”
宋南州偏头避开他的手。
唐绍宗立刻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你嫌弃我?”
看着这与师叔如出一辙的表情,宋南州总算是知道,唐绍宗这不着调的性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了。
“你让人给宫里递个口信。”宋南州转开脸,淡淡说了句。
这是正事,唐绍宗连忙应了——最近,宋南州有意无意会交给他一些事情,他在坚持要留下来时就已经想的很清楚,不管宋南州要做什么,他现在是跟他站在了同一条船上的人。
见宋南州没有别的话要交代,唐绍宗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宋大,你到底把小仙女送到哪里去了?”
宋南州瞥他一眼:“又要去翻人家的墙?”
“我这不是担心嘛。”唐绍宗扁了扁嘴,一脸担忧道:“小仙女在这地方无亲无靠的。她总跟我说她是遇难的从天上掉下来的仙女,我知道她在哄我玩儿,虽然她有一些我理解不了的奇遇,但我是知道的,她跟我们一样,都是普通的人而已!你看她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半个亲人都没有,认识的人也就我们几个,我们不帮她不担心她,还有谁会担心她?”
唐绍宗越说,眉头皱的越紧,是真的十分担心的样子。
“她现在在十分安全的地方,你不用担心。”宋南州淡淡说道。
说完又瞥他一眼:“我记得你曾说过,要把她让给我的。”
唐绍宗一僵。
“要反悔?”宋南州轻飘飘的问一句。
唐绍宗被看轻,果然立刻炸毛:“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个言而无信的人?我当日说了那样的话,就绝对不会反悔。我担心小仙女,不过是基于朋友的立场——小仙女可是说过的,要跟我做朋友!我才不是说话不算话的没品的人!”
宋南州点点头:“那就好。”
唐绍宗终于回过味来,这厮这是逼着他给保证?
他记得上一回他说起要将小仙女让给他的时候,他还一副十分勉强及生气的样子呢。
这变得也太快了。
“我说宋大,之前你明明不情愿的样子,现在又这样……”他用狐疑的眼神盯住他:“难不成你是见了小仙女的容貌,才决定要喜欢小仙女的?宋大啊宋大,你也太肤浅了吧!”
宋南州不理会他,抬脚要走。
唐绍宗跟在他身后吧啦:“人家小仙女说了,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这话是说,皮囊这种东西,有好看的,还有比好看更好看的,而且红颜易老,你要是只喜欢她的模样,那等她老了,你岂不是就不喜欢她了?”
宋南州不发一语,任由他在身后聒噪,不过耳朵却没闲着。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这话说的真不错。
不愧是他喜欢的女子。
宋南州嘴角微微一翘,夜色中唐绍宗并没看见他眼中的得色。
竟没听见宋南州表态,唐绍宗不满了:“宋大啊,如果你真的只是喜欢上了小仙女的模样,这可真不太好。小仙女这个人吧,看着和和气气的,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但我觉得她要是认真了,动了真感情,可绝不会是这么和气好说话的。你要想清楚啊,不要因为一念之差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你倒是很了解她?”宋南州这才说了一句。
唐绍宗并没有听出这平静语气下的微微酸意,仍在语重心长的说道:“宋大啊,如果你真的只喜欢小仙女的模样,我这就给你找几个比小仙女更漂亮的姑娘,咱就不祸害小仙女了吧。她说了,她是要回去的!”
他仍记得,当初她抱着膝盖对他说,你不要喜欢我,我是要回去的时候的模样,明明他就在她跟前,她仍是孤单的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一样。
让人真是心疼不已。
后来脱口说出要将小仙女让给宋南州,也是因为当时见他仿佛很失落很受伤的样子,本能的希望他能从庆王妃那里走出来,才会不加思考的说出了那样的话。
后来他也后悔了的,万一宋大真的喜欢上了小仙女,万一小仙女还是要回去,那可怎么是好?
只是后来见宋大对小仙女仍是淡淡的,也就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了。
这会儿提起小仙女来,宋南州的态度明显不同以往,还逼他给保证,唐绍宗就知道,宋南州这是真的上心了。
这真是,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担心。
小仙女孤零零的很可怜,他希望能照顾她,但小仙女并不喜欢他。
宋大一直在旧日感情里走不出来,他希望宋大能走出来,不要沉迷在过去。
可当真都如他所愿了,他为什么又高兴不起来,相反还更加担心了呢?
不过这个问题,凭他的智商恐怕是无解的,所以唐绍宗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后,就将之抛到脑后去了。
“说到回去!”他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一个想法来:“师叔一直在找回去的办法,小仙女也总说要回去——”
他忽然倒抽一口冷气,霍地睁大了眼,见鬼一般拉住了宋南州的衣裳:“你说,有没有可能,小仙女跟师叔,他们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
“那又如何?”宋南州淡淡的问。
见宋南州半点惊讶意外都没有,唐绍宗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莫非,你早就知道了?小仙女告诉你的?”
忽然皱了眉头一副心绞痛的样子:“太不公平了,小仙女怎么单单就告诉你,却不告诉我?”
宋南州并不想给他解惑,加快了脚步,留他在后头捶胸顿足。
……
这个晚上,温香并不知道师叔已经到了京都。
她坐在灯下,抿着笑细细看许慎交给她的最新出炉的户籍。
那薄薄一张纸,写着她的名字,盖了官府的大红印章。
见她爱不释手,强忍着喜悦的模样,许慎也笑了笑:“收好了,若是遗失,可是真的会被抓去卖掉的。”
温香冲他甜甜一笑:“大哥,谢谢你啊。”
许慎将她笑靥如花的模样收在眼里,顿了顿才似漫不经心的问道:“你打算何时离开?”
“还要先见一个人。”提到这个话题,温香有点笑不出来,“他正在来京都的路上,也许很快就能见到他。”
许慎就点了点头,“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那也不一定。”温香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过,不论我在哪里,也不会忘了大哥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的。只恨我身无长物,不能报答大哥的恩情了。”
许慎摇摇头:“真要说恩情,也是你对我施恩更多。既然要出远门,也该要好好准备,银钱等物你就不必操心了。”
温香有心想要拒绝,但她现在确实连一两银子都没有,反正也麻烦了许慎那么多,再客气也显得太矫情了。于是便坦然的点了点头:“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宋世子那里,你预备如何?”许慎问她。
“我会先跟他谈一谈。”温香认真的说。
她想过不辞而别,悄悄离开就算了,但一来会连累许慎,二来,偷偷摸摸的离开,倒像是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不符合她的磊落风格。
她跟宋南州眼下这种虽没有说清楚但却彼此心照不宣的情况,其实是有些棘手的。要是她直接上去就跟他说,嘿,我们是没有将来的,找个好姑娘好好过一辈子吧,人宋南州来一句,“谁想过跟你的将来了?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这就很丢人了。
所以该怎么说,还且得好好想想呢。
许慎听了她的话,掀唇笑了笑,他在笑温香的天真,宋南州那个人,跟他谈能谈出她满意的结果来?只怕她一开口说要走,就能立刻激怒他。
“若是谈不好,他不打算让你离开京都,又当如何?”
“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好好说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的吧?”温香心里也没有底,但还是抱了最乐观的想法。
她拒绝去想宋南州如果不同意她离开会怎样,到时候又再说吧。
许慎对她这明显逃避的模样很无奈,但想了想,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如若真的离了京,在外头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就报上我的名字,想来还是有些用处的。”
温香不客气的应下了,“狐假虎威的道理我还是懂得的,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两人说了一会话,许慎起身离开,温香送他出去。
到了院外,温香停下脚步目送他。
许慎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昏黄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却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着她。
“你,不要恨我。”他对温香说。
温香愣了一下,“大哥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恨你?”
许慎就淡淡的笑了起来:“不要恨我将你弄到了这里来。”
温香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忙道:“你也不是故意的,天意弄人嘛。”
许慎很想问她,既然是天意让她来到这里,为什么不顺应天意留在这里,心心念念总要回去?
却也知道,有些人有些事,不去试一试,总是不甘心的。
……
在同样的夜色之下,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里,也有人还未睡去。
那深目高鼻的英俊男子正坐在桌边,他的身前跪着个身穿夜行衣的个子瘦小的男子,这人似是受了伤,脸色煞白毫无血色,屋子里亦是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只是他穿着黑衣,倒看不出伤口在何处。
“还剩几个人?”男子的语气有些不悦,微微皱了眉头。
“回主上,属下已经放出了消息,现如今收到的回音,连同属下在内,只剩下九个。”
男子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怎么损伤如此严重?”
“自栾罕暴露后,兄弟们这些日子就接二连三的暴露了。四处追杀捉拿我们的,都是宋南州底下的好手!”一开始是禁卫军那群饭桶四处捉拿他们,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还很是戏弄了一回。谁知禁卫军只是明面上的,当他们毫无防备遭到了重创之后才知道,那群暗地里朝着他们举刀的,却是宋南州的人。
男子面色阴沉难辨,桌面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宋南州!又是他!”
“主上,我们的形迹已经暴露,主上还是早日离开大周才好啊!”
“我心里有数。”男子淡淡说道,末了又问,“武骧营可有消息传出来。”
“青木冒死传了消息出来,就在这几天,宋南州身边突然多出了个雌雄难辨的小厮,但很快就被送走了。青木说,那小厮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样,说是诚亲王府送来服侍的,但没有任何人有看到他进武骧营。”
男子眼神一厉,“可有留意,将人送到了何处?”
“大周丞相,许慎府中。”
男子沉吟片刻,忽然低低笑了起来,“多出来的这一个,雌雄难辨,定然就是她了。灵女出世,血玉扳指是否已经毁了?”
若是无关紧要之人,宋南州又怎会将人送到许慎府中?他跟许慎看似毫无交集,私底下那些事,他也是知道一点的。这个送出去的人,肯定就是他要找的人!
“宋南州身边的亲兵曾出营,奉命去了金楼一趟,带着碎裂的血玉扳指,想是为了修补。”
“呵。”男子笑了起来,“这样也好,带着扳指走,总不能够安心,就像上回一样,连那样的符都困不住她呢。如今血玉扳指既毁,她也没地方可逃了。正是咱们下手的好时机。有了灵女,就能开启咱们祖宗留下来的宝器,咱们西域的天,也该变一变了。”
跪在地上的黑衣男子见状,也忍痛笑着道,“主上说的是,大周地大物博,总是压我们西域一头,有了灵女,咱们入主大周,便是指日可待!”
主仆二人皆是志得意满的模样,似都看到了改天换日吐气扬眉的那一刻。
“吩咐下去,这两天不要妄动,咱们人手有限,不能再有折损,否则即便捉到了灵女,也回不去西域!”男子沉声吩咐道,“一定要避开宋南州的耳目,盯紧了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