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西出阳关无故人第二十二章石破天惊
“禀报大人,这是大法司转过来的浙江案案卷,已经由林莆签署,呈交上来了。”宰相府秉笔崔成将一摞卷宗放在宰相瞿远面前。
瞿远抬头一看,微微一笑,左手搭在一摞案卷之上道:“林正田好辛苦,一个人将这件大案办了下来。最终有多少人定案?”
崔成答道:“黄淮以下一十二人,共为国收缴贪墨赃款六百二十万重宝。”崔成年纪不大还不到三十岁,是新党后起之秀,承隆十六年经济科进士出身,才干为瞿远赏识,一直留在身边充任宰相府幕僚,引为心腹。崔成毕恭毕敬地答道:“大人,正田请示法司,何时将一众人犯押解京城,乔法司派人过来询问大人意见。”
瞿远笑容一收,站起来在书房转了两圈问道:“继先觉得呢?”其实事情他和大法司乔豫早就商量过,现在不过想考究考究崔成。
崔成想想道:“浙江的大案现在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但浙江我新党官员倒了十之八九,那边的大国士会选举恐怕危矣。不过,现在辽王眼看要进京,或许可以成为一大奥援,趁着他老人家进京,然后将人犯押解京城,提交大法司最后审判,为新党制造大义灭亲的声势,或许可以力挽狂澜。只是……”话说了一半又停下。
瞿远赞许地点点头,这些都是他原先就计划的补救措施,崔成可以想到。果然不错,只是见他说着说着听了下来,问道:“只是什么?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崔成道:“只是浙江让谁去收拾残局才是重中之重,现在法司地事情已经做完,剩下的就是咱们宰相府的事。浙江的大国士会虽不可为,但仍不能放弃,所以善后之事请大人三思。”
瞿远慢慢点头。这个崔成果然不错,做事看问题越来越有章法了。可惜就是有点年轻。隔了半晌试探着问道:“如果让继成去当布政使呢?”
这句话如同重锤敲击在崔成心头,他的心扑腾扑腾直想跳出来,难道,难道大宰相想让自己出任浙江布政使?!二十八岁出任封疆大吏在国朝历史中也是前所未有的事,这个来得太快了一些吧!绕是崔成少年老城,面对这样的问话也是惊讶不已。只是毕竟在宰相身边当差多年,他极力平复着内心。装着在思索地样子慢慢说道:“此事,卑职从来没有想过。”
他的神情被瞿远看在眼中:“想到什么说什么嘛。”
崔成道:“浙江省政务在急不在缓,治乱需用猛药,现在浙江一省百姓心中,新党民心尽失。我们应该立刻在受灾府县加大赈济力度,将勾结奸商地下级墨吏揪出来杀之以平民愤。然后实行官府指导价格,提高奸商购田成本,最大限度获取民心。”
瞿远听完这番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不错。继先这种做法果然是一心为民的做法。但吾以为不可取。赈济是要的,但不可全赈,而要引导失地农民入城务工,如此正是扩大浙江工商业,解决劳动力不足的大好时机;墨吏更不能擅杀,如今受灾府县邪教横行。全靠这些墨吏维持着地方秩序,如果杀了他们,谁能来压制白莲教作乱?官府指导价更不能出,出了官府指导价肯定得罪当地士绅商贾,更加会将他们推向旧党怀抱。”
瞿远的话说完,崔成已经是汗水湿襟,自己的三策完全被宰相否决,看来自己刚才胡思乱想的事情全成了泡影。瞿远一眼看出崔成心灰意冷地模样,笑笑道:“继先有才,只是失之急躁。但你在宰相府参政多年。还是应该多到下面磨练磨练。你还年轻,布政使之位担不起来。但吾想让你去当个参政,不知道意下如何?”
参政乃仅次于布政使的职位,正四品衔头,而他现在不过是个正六品的幕僚。崔成的前程在转瞬之间来了又去,如何不惊喜万分。连忙拱手拜倒:“大人抬举,卑职实不敢当。”
瞿远摆摆手制止他的谦虚:“你应该当仁不让,值此多事之秋,我新党同僚更应团结一致,过多的虚言不需要讲了。等辽王进京之事了结之后,你便去浙江上任。”崔成不敢多言,连忙躬身应诺。等崔成出去,瞿远放下手中活计,揉揉眼睛,抓起案头一张报纸,上面白纸黑字四个大字“京都新报”。
“看报啦,看报啦!浙江全省上下皆贪,本朝有史以来最大贪墨案始末,全程报道!”八月初十一大早,一个一个小报童拿着“京都新报”从印刷作坊奔向四方,一个个清脆的声音响彻应天的大街小巷。这声声童音就如重锤一般砸向帝国地权力中心,是那样孔武有力,是那样惊天动地。
“邢兄,快看快看,浙江贪墨案!乖乖五年来千万重宝!没想到浙江一省官员上下齐手,造成今日这副田地。”茶楼之中人们早把关注从吃吃喝喝转移到“京都新报”扔出的重磅炸弹之上。
那位姓邢的一脸苦相,拿着报纸反复看了两遍,才蠕动着嘴道:“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老吴,咱们关心不了国事,不如看看今天又推荐倒那里去吃。”这哥们倒不关心政局,反而仍然关心广陵散人的推荐。
老吴道:“没有推荐,今日所有的内容都是关于浙江贪墨案的。没想到广陵散人不但会吃,还对此案内幕知道得那么清楚啊。”
邢先生微微一笑:“天塌不了,我朝历代什么时候没有贪墨之官。过一阵子换上一拨新地,该干吗干吗。”话语前仿佛超然看破红尘。
老吴叹了口气:“天下乌鸦一般黑,原本以为那些宣扬民本,宣扬廉政的新党会好一些,现在看来却不过如此,唉,还说大国士会可以监督官府,可是照我看,就算大国士会也不保险。浙江国士会三十多个议员,贪官们搞了五年,不照样监督不了。”整个应天在此因为这篇报道震动了,人们奔走相告,原来在浙江竟然发生了如此大案!
……
“……据查证在这次浙江案中,商人以偷漏税,朝廷收购偷漏之丝绸贩卖所获利润,取其六成与官员平分。纵然如此,浙江丝绸商人仍获得巨额收入。据案件统计,几达八百万重宝之巨,参与其中十二名浙江丝绸商人分得不义之财,最少一人五年中也获利三十万重宝。官员以国之利市之,国之利与商贾分账,此乃浙江案之本源。
至此,世人皆恍然大悟,国之权可贩,国之利可私分。商人偷税,偷窃朝廷收购之丝绸,可向官员行贿,以购其手中权力。此情此景正是发生于浙江案中,浙江上下官员以朝廷赋予的收税权力作为商品贩卖与商人。商人凭此次赎买,将本应属于朝廷之财富据为己有,然后与官员分账。国之利因而转至私人之袋中,表面上无人受害,然祸在社稷,殃及黎民众生,长此以往,国力为之虚弱,何以庇护天下苍生。
或问,何以让浙江的官员将朝廷赋予之权力作为商品贩卖?或答:权力也。往昔,朝廷规定土地与财富可以通过权力来剥夺和占有;如今,朝廷规定土地和财富需通过交易获得,此世间进步也。然而,监督这种交易的权力仍握在官员手里,他们变相地拥有无法估算的土地与财富。权力不因行使不再是权力,反之,权力如不行使才不是权力。众官员挥舞国之权利,摆摊买卖,如市井之徒无异。
朝廷,民众之集合也,官员代朝廷履行律法,行平衡仲裁之权。因而,权由民生,而非上官、朝廷所授。若以天赋民权行中饱私囊之事,如取民之利以害民尔。
或问,如何制约官吏市权?或曰:老子崇尚无为之治,官吏无为不使扰民,官吏无为手中之权方无法寻租;因之权不在集而在分,不在大而在小,不在为而在无为。”
叶海娅重复念着最后一句:“权不在集而在分,不在大而在小,不在为而在无为。”短短话语如响雷一般敲击着她的心房,这三句话无不处处敲击在国朝官吏制度之痛处,自古以来朝朝代代官吏行使的朝廷权力,在他的笔下竟然成为了残害百姓,祸乱国家的弊端。石破天惊,振聋发聩。
叶海娅浑然不觉自己鼻尖上渐渐渗出汗水,她压抑着砰砰直跳地心房,翻开报纸再从头到尾将广陵散人这篇几百字短文重读一遍,报纸上白纸黑字“浙江贪墨案罪在权力”地大字冲入眼帘,让叶海娅久久无法平息。
平日里,叶海娅十分喜欢阅读“京都新报”,广陵散人幽默的笔调,轻松地题材,妙笔生津的美食描写经常令她忍俊不禁,甚至还亲自跑到“张生记”品尝过羊脂甘露。只是在她心中“京都新报”不过是茶余饭后增添欢愉的甜点。
谁料到,最新一期的“京都新报”面世之时,叶海娅被里面整整两个版关于浙江贪墨案的报道深深吸引着。她怎么也想不到,广陵散人对于朝政时局还有如此深入的看法,特别是他关于权力腐败根源在于集权的思辨,更是引起金发玉人深深地思索。
叶海娅的眼睛缓缓抬起,碧绿得深不见底,它透过窗花望向皇宫高墙外的天际,逐渐变得朦胧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