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与冀州之间,是一片平野,时近五月,正是春去夏来,炽热的阳光晒在浅绿深绿相间的大地上,温热的风拨开绿野,粟粒高粱麦穗隐隐闪着光。魏博大军停在一处小溪边饮马喝水,田敦礼拿下头盔,递给一个小卒「盛些水来。」
小卒盛了水来,田敦礼把绑在头上的布巾除下「往我头上倒,慢些。」
冷水缓缓淋下,田敦礼用力甩了甩头,剩下半盔水一口气饮了,又把那块布巾给小卒「拧湿给我,有劳。」
小卒把湿巾拧了来,田敦礼接过,折好了放在头上,衩开腿坐在石上,生在将门,他的头发从来没超过肩胛,就怕哪日打仗头盔掉了,长发咬住弓弦,造成无谓的麻烦。他看看四周的兵将,一拿下头盔,大家的头发都呈现各家特色,十分有趣。押粮官、医官、牧官等不上战场的,大多正经八百地把髻盘在顶心,年轻人爱俏,有的索性不带头盔,只在额上束带;而像史诚等出身杂胡的,则大多把头发扭成辫子,或脑后一束或耳上两束,听说都是出征时老婆给扎的,回来再拆,各家老母妻子都有自家手法,拧得死紧;其他兵将,或者出征前干脆把头发剃光做一时秃驴、或者把头发剪短做个披发蛮夷,又或者像田敦礼一样把髻梳在脑后,也有梳偏旁的,总之是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田敦礼把布巾从头上取下来拧干,在头上摆好,往下一扎包住脑后,这才把头盔戴上,这是防止头盔滑下来。他起来伸了伸手臂,身上那套波斯鱼鳞甲映着阳光,一旁的孔目官笑着说「大帅,今日老日头真正好,大帅上了马让日头一照,保管成德那票狗贼瞎眼哪!」
「我也好久不穿这套鱼鳞甲了,从前不觉得,现在觉得沉了,到底是有年纪了!」田敦礼微微一笑,提起靠在一旁的□□「倒是□□,现在还能使,再过个几年,只怕也舞不动了。」
孔目官是田敦礼幼时就熟识的同伴,他叹口气「大帅喜文不好武,生在武门,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但愿此战大捷,好让我安心交了魏博这个重担,带着家小隐居南山,再也不问什么士族武门,做个富家翁整治家门也就是了。」
田敦礼望着远处,再走个五六里,魏博军就要分兵了,一部份人跟着穿着成德军服的先锋,直入冀州城,开城门、放火,其他人则趁着夜色攻陷冀州城四围的几处军营后,见冀州火起,再冲入城内。攻破冀州后,再遣精锐铁骑,夜袭赵州,等到成德围在深州的军队发现时,赵冀二州已入魏博之手,互为犄角,那时再与招抚行营合兵,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冀州啊……」
田敦礼想起幼时曾见过的冀州城,那时似乎是天下诸藩来与成德李大帅作寿,那时的冀州高城深池,城墙甚至与东都外郭一样用的是熟砖,城下一块块坚石为基,城中井然有序,一派北国雄藩的架式。那时,父亲仰望着冀州城长叹一声「成德镇,有此城才真是冀府千年哪!」
可是再怎么雄伟的大城,外面攻不进去,里面一反也都完了。当年欢喜过八十大寿的李大帅,没过多久,刚纳了第二十三房小妾后,一伸腿走了,再过几年,李家传了两代就被自己手下大将掀了,又过了几年,这位大将一死,成德大乱,于是朝廷见缝插针,就把田鸿政送进去,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军人做主的河北河东,忠诚全看谁的拳头大、谁的实力硬,在这片宽阔天地中,大大小小的士家名门盘根错结,而士族中人但凡有点能力的都往关中谋官谋职,真正留在原籍主持家务的人大多才智平平,不过是守成而已,无力如千年前梁国初立时那样,强势主持地方秩序。至于不是士族出身的平民百姓,要想出头做自己的主,就是三条路:商、士、兵,而这三条路中,当兵无疑是最容易也最不容易的一条路。当兵,一开始卖的是气力,越往上爬,越卖智力,能够在成千上万虎狼之师中混出个人样来的,都不可能怀着慈心。
远离朝廷的管束,河北河东虽有官也都听幕府的,幕府里则全是见惯生死的强人,人人都想给自己的地盘争资源,争来夺去,就无仇也成仇、无派也成派,派系纠葛、家族争权也就不稀奇了。说到底,都是为了壮大自己,壮大是为了活下去。
田敦礼对于这样的争斗已经感觉十分厌倦,他清楚自己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得到像父亲那样的声望,父亲虽是田氏族人,却是从下级军官里一刀一枪拼上来的,恰逢田氏嫡系的几代节帅颇失人心,才得以旁系身份被拥戴为帅。而他自己,出生时就是镇将之子,在他前后左右,都是战功彪炳的叔伯兄长,还有大堂上那位魏博开基之祖,全部都是他必须背负的包袱。魏博人看重自己打江山的汉子,出身将门并不能得到军人的拥护,相反地,出身田氏意味着必须拥有超越先祖的成就,三百年的基业、三百年的名望、三百年的期待,不论对谁来说,都是太沉重的负担。
不是没有试着担过,只是担过之后,田敦礼清楚他没有与先祖比肩甚至超越他们的才能,与其奔走于藩镇之间惶惶不可终日,何如挂冠让贤?也许那些没有家族包袱的人,可以担负起魏博近百万百姓的期待,开辟一个新局面。思及此,田敦礼不由得看向史诚,跳脱逼命的威胁后,他不得不承认,史诚拥有某些他永远不及的特质,史诚与那些控有梁国半壁商机的商胡有联系,又自幼生在商人圈中,虽在军,却有商人那种精准锐利的眼光与布局,深沉狡猾,从不会把利益放在同一处,而且只有利益没有忠诚,所以史诚所主掌的魏博,无疑会更置身于梁国与诸镇外,两面讨好,站在魏博的角度上,这会是魏博改头换面的开始。
史诚正与先锋交代事情,转过头见田敦礼看着他,连忙走过来,恭敬地一拱手「大帅可有事要吩咐标下。」
「若说有什么要吩咐,大约就是别拆我田氏家庙了。」田敦礼微微一笑,史诚闻言,连称不敢,田敦礼拍了拍他的肩膀,诚挚地说「副帅,坦白说,若论才能,我不如你,与其做一个憋气大帅,不如徜徉山水。我田十七一言既出,必不反悔,我已定意要把魏博这个重担交与你,望你善待魏博百姓,在河北开出新的气象。」
史诚心中本有提防,抬头见田敦礼脸色温和、目光诚恳,虽然还不能完全放下疑心,但是也收去一些客套话「标下不才,能蒙大帅赏识,必竭力主持魏府军务,待大帅再临魏博。」
「有了你这位新帅,我也就不回来了,我想带了妻儿隐居,再也不回来了……」田敦礼也知道他不可能一下子就放心,只是淡淡地说「倒是虞监察,她不像朝廷命官那样迂腐,对魏府也比较友善,她若再分巡河北就多多帮衬着,她是个儿女情长的人,对她好,她会放在心上的,往后你应当把她当作与朝廷对话的管道,否则朝中无人,什么话都说不响、谈不拢,朝中有事,也没有人能给你透风,望你能扬弃男女之见,把她看作一个真正的官员。」
「谢大帅指点,标下必铭记在心,至于扬弃男女之见,标下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当作一个寻常女子……」
「喔?」
「寻常女子进不了御史台,就是进了,也不敢来河北,就是来了,也必定逮着机会就要离开,监察御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从来没人敢阻拦,河北有她无她一时间也看不出影响,她在魏已有数月,若不是明白魏博的重要和她自己的责任,早就离开了。因此,标下从她入镇以来,便一直都派人盯紧了她。」史诚冷静地说,目光炯炯「她也许自己不觉得,但是标下以为,她会成为御史台与河北的重要人物,兴许有一日,魏博镇还要倚靠她,所以大帅尽可放心,标下不会伤害她。」
「我果然没有看错她,也没有看错你……」田敦礼与史诚相视一笑,背手回望魏博「故土山河啊……副帅,魏博,还有她,全都托付给你了。」
「标下必不负大帅重托。」
※※※
待得冀州城破的消息传到东都时,魏博与招抚行营已合兵深州,将成德军逼到东北一隅,不过成德军并未惊慌,因为在他们身后还有卢龙足以支援,而且冀州守军本就不多,损失相对来说并不算大。魏博稳占了冀州不放,至于赵镇深三州,倒不是很在意,毕竟魏博没有这么大的胃口足以把成德全部吞下来。冀州城一役虽如计画那样占住了,但是在赵州战场并不如预期那般顺利,好在招抚行营已收到虞璇玑的通知,因此裴招抚亲自提兵来助,而镇州刺史及时倒戈朝廷,摆明两不相帮。
就在东都收到冀州消息后约莫两三日,又收到招抚行营来函,裴招抚恳切要求朝廷派出侍郎等级以上的宣抚使,因为招抚行营没有把握与幽冀二镇全面开战。李千里与韦尚书看了裴招抚的奏疏后,随即命人抄录副本留下,正本回报西京,以待裁决。
「老元戎疏中感觉还有未尽之意呢……」
韦尚书眉一挑,把腰上玉带松一松,捻须说「喔?你说说看。」
「老元戎是杀伐决断之帅才,都把幽冀二镇逼到墙角了,依老元戎的个性应该会赶走王亭奏,但是他却反过来要求派出宣抚使,显然是要有一人能全权做出老元戎不敢承诺的决定,但是他不打,也许不是不想打,是不敢打。」李千里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把含嘉仓案的三司推事结果拿出来「学生想把此事结果并在一处递与陛下,这样陛下应该也就明白此事不能拖了。」
韦尚书微笑起来,啧啧称赞「秋霜哪,你这个中书令做得很上手啊,连姊夫最擅长的奏事手法都学起来了,果然是我的好徒儿啊!」
「是老师一再耳提面命,让学生任中书后要与人为善吧?」李千里低头在生纸上写了个汇签,推给韦尚书「老师请看,这样可以吗?」
梁国的公文上行下达都要通过中书令,这封奏疏既然是先送到东都,自然李千里不能假装没看过,必须要加上一段汇签表示意见。韦尚书看了李千里的拟稿,点头说「元戎有定国之功,成德无再战之意,宣抚宜早不宜迟,使节宜高不宜贵。这四句拟得很好,配上这份三司推事,应该可以早日结束这场战争。」
「还有一事请与老师商量……」李千里拿回那张拟稿,看着上面的墨迹「学生想自请为宣抚使。」
韦尚书脸上惊讶之色只一闪而过,便说「为了璇玑吗?」
「有三个原因,璇玑是其一,我要把她安全地带回来。其二是我由东都出发,日夜兼程,两三日便能到达,其三……」李千里的鼻翼稍稍一皱,阴沉地说「身为中书令,却在整场战事中毫无用处,我很不甘心。」
「既是如此,为师就看在师生多年的份上,帮你一把吧!」韦尚书倒很干脆,拿过拟稿来又批了几句「你能对御史台以外的事有怒,果然还能造就啊,为师可是很担心你不长进,打算就这样在御史台埋着了。」
「御史台也没什么不好。」
「御史台有什么好?被人当作黑心坏蛋哪里好了?」
「但求无愧于心,其他的,我也不在乎。」
「跟你说了几百万遍了?死板板地秉公办事,事都不圆,有些事情松松手就过去了,给人点好处也不算什么不是?声名人望要顾的。」韦尚书又唠叨起为官之道来。
「往常老师这样说,学生未必认同,可是此回,学生是一定要做这个宣抚使的,为的也就是一个名声。」李千里伸手为座师磨墨,乌亮的墨汁里倒映着他的脸,墨锭一圈圈磨过,把倒影弄碎「若有一日,能够重拜中书令,我不会再任陛下摆布……」
「哈哈哈……」韦尚书极罕见地纵声大笑,忘形地捶着几案「套句上皇的话,看来这回不只是璇玑这雏鸟晓飞了,你这大鸟也换毛啦!好啊好啊,凭这一句话,值得浮一大白!」
李千里有点无奈地苦笑,把韦尚书手上的拟稿拿回来,端楷写在熟纸上,沾了点浆糊,浮贴在奏疏最后的留白处,把这卷奏疏与三司推事的奏文用一条丝绳绑起来,放在急件中。
韦尚书起身离去,李千里送他出了中书令厅,韦尚书走了几步,突然笑了起来「秋霜哪……」
「是?」
「你是不是该想一想催妆诗跟却扇诗啦?」
「太早了吧?」
「早点写了,我帮你改一改啊,璇玑可是文采风流远胜于你,要是诗写输了,你可是一辈子抬不起头呢!」
催妆诗和却扇诗是梁国婚俗中考较新郎文采的重头戏,诗若不够好、不中新娘的意,是会被退件的。李千里却微微一笑,摊了摊手「我一向文思不敏,再怎么写也赢不过她啊!」
「啧!你就当真要做妻奴了?」
「反正真写不出来,就让她作吧!」韦尚书看着一脸无所谓的李千里,完了……让他嫁给虞璇玑不过是书面上的问题,又不是真让他当新娘子!看他这个态式,当真要做个男的新娘?却听他似乎十分向往地说「哎呀,我那心爱的小徒儿啊……会做出什么样的诗来表达对我的感情呢?」
妻奴!毋庸置疑会是妻奴了……
※※※
成德镇所辖赵州九县,现在已全入招抚行营之手,目前只有神策军还在成德镇外,其余统率于裴招抚手下的军队,都驻扎在河东镇与赵州之间诸县。裴招抚本人则驻于赵州州治平棘城里,大军则在城外,以安济桥为防线扎营。虽遇战乱,赵州境内的秩序却十分良好,裴招抚的大军甚至不能随便出操,浑然不像来打仗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赵州是五姓中赵郡李氏的老家,平棘城更是老家中的老家,赵郡李家的祠堂墓地全在这附近,在城中身穿士服的,十有六七是李家人。赵郡李家赫赫扬扬千年大族,远的不说,李贞一就是出身于此,因此这里的亲戚关系十分复杂,即使手握雄兵的裴招抚也不能不谨慎。
赵州州府现在已被裴招抚征用,门前排了节钺列戟,很是威武,此时,却听得一阵怒吼从刺史厅爆出,声震屋瓦「虞监察!你都在魏博干了些什么!」
「回禀老元戎,确切来说,什么都没做。」
「你这昏官!谁让你送魏博事略来?我要的是魏军的配属!」
「回禀老元戎,下官拿不到……」
「混帐!可恶!菜鸟!昏官!那你来赵州干什么!没把事办好,干么不从安济桥上跳下去淹死自己!浪费公帑!浪费时间!我要弹劾你!」
「回禀老元戎,下官还有大好青春,现在死了实在可惜……」
「笨蛋!废话!菜鸟!昏官!谁让你去死?你真的跳下去,我就把你捞起来再掐死!混帐东西!」
「敢问老元戎,下官可以走了吗?」
「混蛋!蠢材!菜鸟!昏官!滚出去!」
虞璇玑诺诺称是地走出刺史厅,出来时偷偷呼了口气,对等在外面的另一位官员说「董监察,亏得你能在老元戎身边待上三年……」
董监察是河东道监察御史,这几年一直都在裴招抚身边,早就摸清他的脾气,所以笑笑地说「老人家领军领得习惯了,一直都是这样,也没恶意,你就把他骂的话都当作耳边风就是了。」
「老元戎个子瘦小,嗓门却大得惊人……嚷起来比台主还大声……」虞璇玑说,透过窗户可以看见瘦小干瘪的裴招抚一身紫袍,中气十足地指挥着手下。
「说起台主,这几日也就要到赵州了。」
「咦?」
「你不知道吗?啊……一定是信息送到冀州的时候你已经在赵州的路上了,这是两天前到的,说台主被任命为宣抚使,已经从东都动身,要来这里代表陛下和成德和谈。」董监察说,一边带着虞璇玑到他的公房,取出台令给她看「中丞说了,让我们都到赵州与台主会合,要准备一个汇报,让台主谈判时有个底。你手边有东西吗?还是要赶回去冀州拿?」
他要来了……虞璇玑轻咬着下唇才不让自己欢呼出声,悬了这么久的心,才终于算是可以放下,到河北以来,她一直在怀疑自己做的对不对、够不够、好不好?她总是在猜,这件事若是他,会怎么处理、会怎么做?可是到最后她大部分还是只能靠着果儿的指点和自己的判断,也就总是带着一丝忧虑了……
「虞监察、虞监察……你听见我的话吗?」
「呃……听见了……我身上一直都带着最新的条目整理。」
「喔?你学得很快嘛!不愧是台主的高足啊!」董监察和煦地一笑。
虞璇玑谢过董监察,这才辞出来,回到下榻的邸店去。因为馆驿不够用,所以来联络军机的各种官员暂且住在城里的邸店中,等到拔营时再由行营支付官员的寄宿费用。她骑着绯华,心情轻松地一路出了城,来到城南的安济桥边,又是一行翠柳摆款,流水潺潺穿桥,行人军旅往来,虞璇玑策马南望,若从东都来,必要走过这安济桥的。
什么时候开始,竟有了等待的心情?如这桥畔弱柳,明知身不能移,却还要向风中招摇。柳丝如幕,透过那蒙蒙的翠色往远处望,心头一点一点涨起期待,很熟悉也很遥远……
虞璇玑微侧着头,她努力地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曾经这样期待过一个人?是李元直吗?似乎不是,她跟他几乎天天相见,偶尔不见也不曾这样期待。也不会是李元德,她是等过他,但是那种等待带着惧怕、带着惶恐、带着羞耻、带着愤怒、带着无奈,更多的是不能逃离的无助与挫败,那时的等待会心跳,却是跳得令她手脚发冷、惶惶不安。
似乎也不是温杞……她叹了口气,与他反目后,她很认真地检视自己的内心,也许当时算是一种爱情吧?一种因为体谅、因为懂得、因为珍惜而萌生的回应,如果那也算爱情,或许是需要更长期的培养,爱对方比较多的人需要的是耐心与勇气,温杞的离去,是缺乏了哪一种?她到现在都不清楚,也可能永远不会明白了。
这一辈子……喔不,是半辈子……她伸手揪住一枝柳条,闻见那熟悉的味道,这半辈子都跟柳树很有缘,幼时住的地方都有柳树,十五岁离家后,处处行来,也处处有柳树相伴。
「风姿连岸碧,孤鸿入远楼……盈盈新飞絮,寥寥旧枝头……」虞璇玑悠悠地吟着,那是她与温杞相识的开端,一首〈曲江柳〉开启了她这半辈子如柳絮一般飘荡的人生。如果她没有写下这首诗,温杞不会用心栽培她,失了文采,也许她就是李元德期盼的那种平凡妻子、也许她不会被离弃、也许她不会以诗文闻名天下、也许她不会考中进士、也许……
虞璇玑惊愕地望着远方渐近的旗帜,因为平棘城外毫无掩蔽,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一列闪着金光的黄铜金戟、那面迎风而展的浓紫色大旗,还有……她咬着唇,嘴角却是向上弯着的,眼泪滑到腮边,她也没有擦拭。
「岫嵬啊,女孩子的心可是顶顶宝贵的,又是顶顶诚实的,就是金山银海在眼前,就是嘴上甜言蜜语说得天花乱坠,可是心里头是明明白白的……」
父亲的话语似乎又在耳畔,是了……那时是她十一二岁生日,西平王送来了礼物,同时,也送来了一盒文定礼,是三匹价千缗的轻容纱,说将来过门,要为她裁成嫁衣。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嫁给待她最好的李元直,所以毫不犹豫地收下了那盒轻容纱,但是父亲退回了……
她那时不明白,到曲江边上去寻父亲,父亲闲卧在亭子里,对她说了这番话,言罢,他摇着蒲扇,看向江边柳树,像是预言又像是期盼地说「岫嵬啊岫嵬,你不要心急,总有一天,会出现一个男人,跨越千山万水来迎娶你……到那时,你去问问自己的心,就明白了。」
是二十年前了,二十年前她半信半疑地随着父亲的目光看向烟柳外的曲江,真有一个人,是她一见了就明白的吗?真有一个人,会为她跨越千山万水吗?
二十年后,她望见独一无二,这世上只有中书令能用的金戟紫旗横渡关山向着她来,即使明白他的目的绝不是儿女情长、即使明白这一切可能只是她自作多情,她还是信了父亲那一语所成的谶。
她轻轻戳了戳自己的心,感觉手指下激烈的心跳,一阵长风把柳丝打到她脸上,她眯着眼往外看,当年,她写下『萧萧拂秋水,年年送客舟』的句子时,不曾想过会有这么多人,在她生命中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她仍然是寥落冷清而寂寞的。
也许,她其实就是一株从来没移动的柳树,原来,她始终在期待一个人,一个让她无惧、也无惧于她的人,她一直都在等待、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策马近桥,那列队伍已经奔近,只见一骑突出,直奔过桥,瞄了她一眼又转头离开,她没有细看,因为那不是她要等的人。
「相公,是虞监察……」那人喊着,又没入行伍中,队伍缓缓停下,只有一人一骑继续前行,她毫无惧怕地向他伸出手,只有一个人……只有她等了二十年的人……
「璇玑!」
冬去销玉树,春来倚新柔……
虞璇玑笑了,她本来以为应该是个冲下马相拥而泣的场面,但是……她耸耸肩,毕竟是三十二岁跟三十八九岁的人了,所以她只是伸出手,牢牢地、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你来得太慢了……」
「啊?四日的行程,我赶了两天半就到了呢!」黑心狗官不解风情地说,换来那个等得差点崩溃的女人一个白眼,而后微笑,于是他也嘿嘿地笑了「璇玑,跟你说个事。」
「嗯?」
「你可不可以什么原因都不问,就娶我?」李千里开门见山地问,虽然他也知道这样的问法,显得他很无脑,不过这几日一想到结了婚后翻翻滚滚的场面,他就忍不住了。
「好。」
「啊?妳听清楚?是娶我!不是嫁给我!」
难道是他去年勾决人犯的时候,无意中替天行道,所以老天给了他一次好运吗?李千里紧握着虞璇玑,不放松地盯着她,直到她对他露出从未有过的笑容「反正是结婚嘛?看你是要当赘婿还是当丈夫,随便啦!」
「妳娶我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啊,我姊夫就是赘婿,多你一个也没差。」
苍天有眼哪……爹!娘!你们看到了吗?我们家那死没良心没有女人缘的郎君要嫁人啦……欸……嫁人、娶妇……随便啦!只要有人跟他过一辈子就好了……跟着李千里后面过桥来有事要禀告的燕寒云,偷偷抓起衣角揩了揩湿润的眼角,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到新夫人了,那他岂不是将来要侍奉一个变态老旷男吗?果然上天待他不薄啊……
燕寒云吸了吸鼻子,十六年哪!他都在等待新夫人救他逃脱旷男郎君的魔掌啊!事情发展至此,只有八个字可以形容: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