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魏博镇出现大逆转大和谐的时候,东都某狼心狗肺师生与狼狈为奸父子总共三人,正挑灯夜审含嘉仓的案子。没有大张旗鼓在白天审案,是因为含嘉仓里是用来支付官吏薪资粮米与东都军队粮食的,但是现在虽然还对付得过去,却是远低于安全储量。正所谓『财之所在,心之所系』,含嘉仓对于数以万计的官员而言,就是梁国,自然是不能让此事曝光的。
知道含嘉仓被掏空的人,除了御史台跟韦尚书外,也只有大理寺、刑部,还有两位是从西京与韦尚书一同前来协同帮办军费的度支郎中与金部郎中,这二位郎中被李千里召来私下告知案情后,顿时觉得天旋地转鬼哭神号风云变色日月无光,泪眼相看执手无语,同时向着李千里的方向转过头,露出年末才会出现的索财厉鬼表情「出纳使在哪里!我要宰了他!」
于是,涉及含嘉仓案的一干人等抓到御史台内后,进行三司推事。而三司推事的惯例,向来是三司派出的代表必须同等,以免有人恃势强行主导推事,虽然李千里在大理卿跟刑部尚书同在时也一样嚣张,但是眼下因为大理寺与刑部的主官都不在,所以由大理少卿、御史中丞与代表侍郎的刑部郎中主审,度支金部郎中陪审,而韦尚书与李千里则坐在推事院假壁后面听壁角。
「好久没有挑灯夜审,老夫的心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哪!」
「老师还是调匀气息,免得心脏不堪负荷,现在夜深人静,无处为老师寻医觅药啊。」
「臭小子,你是不是盼着我早日葛屁着凉,你好造反哪!」
「老师此言差矣,学生对造反毫无意愿,当个中书令都觉得没意思了,当皇帝肯定更没意思。」李千里无聊地摆弄着桌上茶果,因为前堂还在恐吓涉案人,这些恐吓词都是他授意的,没兴趣再听一遍「学生只想一领紫袍致仕,娇妻稚儿相伴也就不枉此生。」
「说到娇妻,我在东都铜驼坊有一处亭子,送你当礼物送璇玑当嫁妆,等璇玑回东都,拜托你赶快把她娶了,千万别磨蹭,再磨下去,你后悔莫及啊!」韦尚书难得在李千里面前露出一点忧虑的表情。
「老师说这话,难道西京那边想对她做什么吗?」
「她一个芝麻绿豆官,谁跟她过不去?你的婚事,姊夫本来要劝退陛下,结果与陛下谈完后,竟反过来叫你娶持盈。身为座师,我可是偏心你跟璇玑,所以你们俩赶快把婚结一结再回西京吧!」
李千里闻此言,也难得地低声问「婚是一定会结的,早结晚结而已,倒是此间有一事棘手,想问计老师。」
韦尚书何等样人,一看他样子就知道问什么「当初叫你不要答应陛下不立正室,现在又来问计,你这死心眼的笨蛋!榆木脑袋、桧木疙瘩!」
「是榆木疙瘩桧木脑袋吧?桧木是直的。」
「到这种时候还计较话尾,休管榆木桧木,总之你就是个木头!木头!木头!」韦尚书气得心跳加速,一敲几案「总之,陛下不让你娶正室,没说不让璇玑娶正室,你就委屈一下,嫁作虞夫人吧!」
「这像什么话?」李千里大惊之下脱口而出,却见韦尚书两道凌厉的目光刺来,连忙收敛心神「老师此言,学生不敢从命。」
「什么不敢?你没得可选了!」
「学生堂堂男子嫁作妇人之妇,还嫁给自己的学生?传出去岂不有损御史颜面!」这也太胡闹了!李千里铁青着脸,严词抗辩「这与做皇夫有何两样?」
「除了老婆不一样,确实没两样。」
「老师此计实不可行!」
「不可行也得行,不嫁璇玑就得嫁持盈,嫁璇玑只是没面子,至少关起门你还是男人,在官场也还是御史大夫,嫁持盈,面子里子都没了,自己选一个!」韦尚书斩钉截铁地说,小眼睛里闪着严肃的光「我这是为你和璇玑打算,你若是死抱着男人的尊严不放,就一辈子别想再握她的手!持盈性格如何虽然还没摸清,若是她心生嫉妒,一句话就能弄死璇玑。眼下你委屈点,不过权作笑话让人笑一笑,横竖皇夫的事也没多少人知道,持盈再选个皇夫就好了。你跟璇玑呢,却能一生双宿双飞,堂堂正正做夫妻。再说,你比璇玑年长、比她官大、比她有钱、比她有身份,还怕她结了婚不听你的吗?婚姻嘛,谁养着谁,谁就是家里的头,你怕什么?」
「妻子又不是猫狗牛马,我没想过什么养不养听不听的……」李千里从来没被座师教过夫妻之道,想了半晌又说「就是她不听,我也会让她的……」
「你啊!当真注定是个妻奴!」韦尚书见这门生没点为夫的尊严,气得想拖他去浸猪笼,让他那颗猪脑袋清醒一点,转念一想,管他们夫妻怎么相处!明眼人一看就知,这小徒孙是黑心黄鼠狼虞赓的女儿,就是这傻门生外头再怎么强悍风光,回家也是给娇妻压着打,稍发娇嗔就什么干纲夫道全丢到一边了!所以韦尚书转了个笑脸「秋霜哪,你这样疼爱妻子是好的,男人嘛,让她一些也没什么,所以何不就一让到底,做璇玑的夫人?你这一片诚心,保管璇玑二话不说就点头。再说,东都人少,也只有一点点人知道你是虞夫人,而且保证他们印象深刻,只要我们回西京后别到处说,将来陛下若怪罪说你隐匿婚事,还有东都官员可以为证。而且梁律梁令梁六典中,官员配偶还没规定男女,一体以『妻』规范,也没有规范男官不能娶女官,所以你不是以御史大夫的身份,娶虞璇玑为妻,是以李千里的身份带着全部家产嫁给监察御史虞璇玑,你一不是贱户,二不是淫奔,三不是妾室,这桩婚事完全有资格成立,你也不算违背旨意另立正室!」
李千里听到此处,就明白座师这位老狐狸不是随便说的,而是揪住律令典章中尚未反应近十年中官员性别的破绽,因为四十多位女进士,大多是丧偶、离异、未婚的,自然没有丈夫,有些的情人同是官吏而不愿曝光,也有些是有情人有丈夫,但是碍于男人的颜面,不愿意随妻受封,所以到现在,大理寺与礼部还没有对女官的婚姻问题与其夫的封爵问题提出修正疏议。而韦尚书在礼部尚书任上多年,他自然是知道这其中破绽的,有他挂保证,显然李千里以个人身份嫁给监察御史虞璇玑,会是破天荒之举,不但女皇会措手不及,举朝上下可能也没人能反对这桩婚姻,顶多是之后进行修法而已,即使如此,法不溯过往,只要他与虞璇玑的婚事能够成立,他才不管别人如何!
「怎么样?有为师操盘,你钻这个漏洞保管万无一失。」韦尚书笑呵呵地拿起一柄团扇摇啊摇的,摇晃有序的胡子,像老猫的尾巴。「璇玑若知道你愿意『委身下嫁』,大概会哭着扑到你怀中连声说我愿意吧……」
「身为御史大夫,听到法有漏失,本当赶紧补过……」李千里此时想到老师描述的愿景(虽然疑似驴子前面吊的粟米棒子),心跳加速呼吸加快喜上眉梢笑在心头,却还要端着御史大夫的架子,不好显得见猎心喜色急吼吼,于是轻轻一咳「不过这是我们师生闲聊,老师与学生就当作不知道吧?」
「对对对,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只是把一个亭子同时送给徒子徒孙,也不知主持了什么典礼,喝得醉醺醺的就回家了。」
「而学生也不知得了什么症头,白日梦游,竟然嫁给了不知哪来的一个御史叫虞璇玑,醒来后发现不可挽回,只好委身了。」
「至于璇玑嘛,她也到了该结婚的年纪啦,当日只是想办个婚礼自己玩玩,也不知是谁抓了个男人塞到她房中,起来才发现娶了个丈夫,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我的学生娶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徒孙娶了我的学生,我自然什么都不知道……冷血没心肝的姊夫自然更不知道,哎呀,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韦尚书与李千里拱着手,满口贺辞,睁着眼睛说瞎话,当真相看两不厌,不愧是狼心狗肺的师生二人组,就这么乱七八糟地用他们自己的语言把招全都套好了。
※※※
「哈啾……」虞璇玑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连忙告声罪,擦了擦鼻子「不知是谁在说我坏话呢……」
「还能有谁?肯定是温杞回到淮西后跟他家那个老屁股哭诉呢!」果儿在旁毫不犹豫地接了一句,旁边孔目司里的官吏们也笑了起来。
虞璇玑只能敷衍地弯了弯嘴角,她想起那日温杞断手的场景,还是觉得十分惋惜,以后,再也听不到他的箫声了。虽然,温杞对她毫不留情的攻击,想起来还是恨得心口疼,但是身为这场论战中的赢家,她看看自己还好端端的手,已经觉得是捡回一条命,再想想从前,也就觉得恨意没那么重了。
「岫嵬啊,生别人的气,那是把别人的错担在自己身上,你可是阿爹的女儿,千万不要干这种不划算的事……如果不小心还是生气了,不要气得太久,为什么呢?因为气一下下可以暖暖身子,像冬天的时候,就可以生一点点气,这样省炭火,不过不要生气超过半个时辰,因为超过半个时辰呢,血都流到心头,手脚会冰凉,如果天气又很冷,那就会生病的。所以说,阿爹生气都只气一盏茶,你说,阿爹是不是很精打细算哪?」……
果然是精打细算从不吃亏的父亲哪……虞璇玑怀念地想着小时候父亲半真半假、像是戏耍又像教导的话,她支颐看着窗外的浮云,父亲只跟她相处了短短的十五年,但是这十五年间,他随口说的话,每每在她需要的时候就冒了出来,他在别人眼中是那样一个精明狡猾的人,但是他对她的教导却不是如此。
她一直与父亲比较亲,姊姊则是常在母亲身边,母亲总是说做个女子应当安家立室、要安静要温柔、待下谦和、侍夫侍翁姑要柔顺不可焦躁……但是当她一问「为什么?」,母亲若不是说「这是伦理纲常」就是说「小孩子有耳无嘴,将来你就知道阿母说的是对的。」,只有父亲会主动说「为什么呢?因为……」,虞璇玑总是侧着头含着手指听,听完了,又问「为什么?」……
「不要花太多力气恨别人,你看,恨这个字呢,是心加上一个根字去掉木,所以说,恨就是有个东西在心里生根。恨得越深,就像树一样长得越深,你再看树啊草啊花啊,能够一下子就□□的,是不是根都很浅?」虞赓蹲在曲江边,用指头写了个恨字,又拔起一丛小草,指着岸边的老柳树说「拔不起来的,根都很深,要是硬要拉出来,那地都拉坏了是不是?所以你说,如果花很多力气恨别人会怎样?」
「如果我花很多力气恨别人,就像老柳树一样,如果拔起来会很痛很痛,这样很不划算,对不对?」虞璇玑拔出湿溽溽的大拇指回答。
「没错。」
但是这个比喻并没有让虞璇玑满意,她稍稍一想,又说「那我就不拔就好啦,为什么要拔呢?像老柳树,如果不拔不是很漂亮吗?拔起来就丑丑的了。」
「问得好!」虞赓说,他摸着下巴想了想,一拍手「阿爹问你,你想住在野地里呢?还是想住房子里?」
「当然是住房子里啰!」
「为什么?」
「因为房子里不会淋雨吹风还有炭火嘛!」
「那如果你原本要建房子的地上,有一株大柳树怎么办?」
「要拔起来……呃……可是可以留着吗?房子可以围着柳树盖嘛!就像四郎哥哥的书房那样啊!」
虞璇玑直直地看着虞赓,虞赓却一笑「那阿爹问你,有一个人,他原本想盖一座高楼,什么都备好了,图也画好了,可是有一株柳树在,所以他把所有的建材都换了,因为要为了柳树改盖成小院圈住,你觉得这样划不划算?」
「当然不划算啦!」
「所以说,恨一个人,怎么样也不肯放弃恨他,就好像那个笨人一样,原本可以盖成一座高楼,结果因为一棵树就变成矮房子了,与其这样,那不如把树给拔起来。可是拔树后要把地花功夫弄平,拔草则是要拿耙子把地弄好,还不如干脆一开始什么都不让它生根,这样你一下就能起高楼了,对不对?」
「对。」
「所以呢?」
「所以花很多力气恨别人,不如花一点点力气,花一点点力气不如不花力气,这样最划算。」
「你果然是阿爹的女儿,精打细算从不吃亏!」
想起幼时在江月山亭里的事,虞璇玑微笑起来,现在想来,都觉得父亲的思考模式跟教育方式异于常人,寻常士人很少花这么多时间比喻到孩子都懂了才罢休。可是就因为自小这样比喻来比喻去,看到这个就想那个,她也在同龄的孩子中间吃了不少苦头,凤翔幕府里的孩子们都说她脑子有病,到最后也只有同胞姊姊跟李元直还愿意护着她……
她摸摸右额发线里的一个疤痕,有一次姊姊生病没到幕府的学塾里,李元直跟着西平王到西京,她一走进学塾里,就觉得头上一疼,伸手去摸,湿淋淋黑呼呼又黏答答的,又是墨又是血,竟是李元德他们把砚台放在门上,差点没把她砸个脑袋开花。那次的事,是她第一次看见父亲大发雷霆,揪起那几个别人家的孩子就全部抓到竹笼里,放进河里浸了,若不是西平王回来求情,那几个孩子恐怕就没命了。似乎就是那时候吧?李元德就一直很讨厌她,还小的时候,见了她就又踢又啐,长大些则是冷嘲热讽,嫌她脸大嫌她胖说她没娘没家教,就是不敢说她笨……
是什么时候,对李元德的恨,就像幼时见的那株老柳树一样,深得一拉就痛得要命?虞璇玑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摸着右手腕上的一块伤疤,红得像一滩烛泪,事实上,也确实是蜡烛烫的。她很清楚地记得洞房的那一夜,是何等的屈辱、何等的羞耻、何等的痛苦。若是李元德哄一哄她、若是他温柔一些,她其实也不至于抵死不从,是他一进来就像疯了一样扑在她身上,浑然不顾她是养在深闺的女儿、不是见惯欢情的妇人,她的惊慌,挑起他的暴怒,她惶恐之下喊出四郎,于是开启了长达数年毫无情意的虐待。
想起来就痛……痛得让她觉得相形之下,其他人根本不算什么。温杞嘛……至少还曾经是个好人,对李元德的恨已经让她觉得痛苦,痛得不想再多增一个怨恨的对象。
「果儿,我出去透透气。」
虞璇玑回头说了一声,果儿应了,他们现在是在贝州州治清河城里,魏博采的是个围魏救赵的战略,所以诸将由田敦礼、史诚率领,没有分兵去打更北的深州,而是直击成德首府冀州。而她又不会武功又是个女人,加上身是御史不是大将,自然没傻到去耍女将威风,因为成德悍将丝毫不逊魏博,别说是她一点武功不懂,就是将门虎女,使惯刀枪的,到前线去也是当肉盾牌,毕竟对方一对金槌别说用力砸来,就是让槌风扫到都得内伤,所以她跟着文官们一起留在贝州,帮办军粮,顺便担任与东都、招抚行营、义武镇的联络工作,等到战胜后,还要出来帮忙和事,横竖从贝州过去并不困难。
虞璇玑走出公事房,在廊下伸了伸腰,绕到后面去看看后院养的几处野草闲花,低下身时,看见腰间悬的那个锦囊拖地,连忙牵起,拍了拍灰尘,心头那些过往的怨恨就好像淡了一些。
捧起锦囊,里面放着一丸口脂,用个小盒子装着,天门街上初见时,她当时接了那盒口脂就转送李寄兰,东行后开箱子才发现李寄兰又把口脂连金盒还给她,里面塞着一张纸条『郎君心虽冷,朱唇暖更融』,到底是知她心意的姊妹。但是金盒太大塞不进锦囊里,所以她就挖了一丸放在小盒中,也舍不得用,放着安心而已。
不过此时她鬼鬼祟祟地四下一看,确定无人,这才捧着锦囊轻轻一吻,低声说「你小时候的事,燕阿母和寒云都与我说了,我们其实差不多是不是?你好好待我,我也会好好待你的……还有,我要生四个孩子,所以你不能在朝中胡来,不能孩子还没长大就被贬到什么鸟地方,把孩子丢给我养,听见没!哎呀……不行这样太凶了……太早显露本性会吓跑他……重来重来……」
「喂,果儿兄,你们家虞监察说什么呢?」一个小吏在转角低声问果儿。
「求她老师保佑她平安无事啊。」果儿一本正经地说。
「她老师不是还活着吗?」另一个小吏问,后面四五个人点头,原来虞璇玑一出公事房,大家就跟过来看她在干什么,因为她这几天实在太奇怪了,总是一个人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们台主英明神武法力无边。」果儿板着脸说
「比竹林神厉害吗?」
「笨蛋,竹林神是求子的啦!应该问,比月下老人厉害吗?」
「月下老人是主婚姻的……」果儿觉得自己的脸快抽筋了。
「有比紫姑神厉害吗?」
「你脑子有病哪,紫姑是厕神耶!」
「啊啊我知道了!那有比胡天祠里南太后厉害吗?」
见这些拜神拜仙拜到不知道在拜什么的小吏,果儿摇摇头,干脆随便胡说「我们台主大概跟波斯人拜的夷数一样厉害啦!」
「啊!好可怕,波斯人的夷数神听说教人吃肉喝血耶!果然说你们是黑心御史台无误啊……」
于是,御史台吃人肉喝人血不吐骨头、做御史就会被强迫吃肉以示入行还要对被吃的人说『记住我的脸,下辈子投胎找我报仇』的传说,就是因为果儿一念之差传开。至于神人史官谢金愚的不肖子孙不经考证把此事写入《乌台秘纪》后,害后来的御史台险些招不到人,便是后话了。
由此可证,谣言是人生的,人是人他妈生的,所以人他妈总是会生出谣言来,无误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