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街道空旷的吴县,这半个月,街上人声鼎沸,各县的车马都纷至沓来。县里的旅舍,酒楼,饭庄,全都人满客满。到处是生机勃勃一片。
这人头攒动的景象,差点让常知县以为自己到了州府。他在街上巡视着,心情顿时澎湃起来,心想自己这穷县陋乡,还能迎来这等宏伟景观。常知县知道,这伤寒潮之中,自己县内的“仁济堂”反倒成“支柱产业。”他特意派了两队差役,在仁济堂门口帮助维护秩序。
在吴县官衙的照顾下,柳明的钱,赚得顺利无比。
吴县的夏夜,明月高悬,轻风拂送。
柳明摇着蒲扇,坐在院中石桌旁,与家人坐在一起赏月。
“大家这几天……都辛苦了。”柳明开口道,“元宝,你最辛苦……这几天拨算珠,手都抽筋了吧。”
“这有啥的……”李元宝滋溜吸了口酒,“我李元宝,最爱这钱银之事。这次,咱们绝对赚了笔大的。柳公子,我略微一算,您这半个月所赚的银两,已经可以抵得上柳家其他几家药铺的所有置产总和。真是发了笔横财啊……”
柳永也乐道:“明儿,你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咱这一家药铺,便将大哥那四五家药铺一起都击败了。将来有做黑心巨商的潜力啊……”
柳明心想,自己的小叔说话,永远都是这么损。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老爹,问道:“爹,明日便是宗族大会……你做好准备了吗?”
柳远志身子一僵,他脸上略显担忧道:“明儿,咱们一定要跟你大伯对着来吗?”
“爹,不是我们要跟他们对着来,实在是对方要将我们排挤出家门。”柳明眼神悲切道。
“是啊……”柳永也愤愤不平,“杏儿那么好的姑娘,却要嫁给那个王八典史。若不是明儿拦着我,男儿何不带吴钩!我当即……”说着,便又要拔剑。
“好了,好了。”柳远志端起酒坛,一仰脖都灌下了去,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进厢房,自言自语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夜风,扫过这个中年男子消瘦的身影。
“二哥,我来扶你走……”柳永也起身,跑到柳远志身边,扶着他进屋。
院内顿时显得有些冷清。
李元宝叹了口气,说道:“你爹还是个老实人啊,念旧情。”
柳明微微颔首。
“元宝,咱们还有别的路可选吗?”柳明轻声说道。
“没有了。”李元宝摸着自己头上的黑头巾,“这个大掌柜之位,若是争不到,你和你爹,还有你小叔,怕是只能离开柳府了。”
“元宝……”柳明端起茶杯,呡了口清茶,略觉有些苦涩,他抬头看着挂在天边的银河,“我总觉得……明日之事,似乎没有这么顺利。”
……
柳家祠堂占地二十余亩,祠堂屋面用琉璃筒瓦,显得庄严肃穆,气势不凡。祠堂内亭台楼榭,小桥流水,显得十分幽静。
柳家为县内大户,这宗庙祠堂,也是建得恢弘无比。柳家族祭,也是一桩足以影响费县居民生活的大事。
族祭这天鸡鸣时,柳家祠堂外便人头攒动起来。祭堂已经布置一新,祠堂外还搭起了戏台,有戏曲表演。
柳家几位高辈分的族老们,在丫鬟下人的搀扶,与各位乡绅士族热络地聊着。柳先达满面春风地游走于其中,与县内的名士们谈笑风生。
祠堂当口,全猪全羊还有其他五牲祭品、糖果馔盒、饭羹茶酒等各种祭品整齐置于供桌之上。
柳明作为后辈,站在后排,看着柳先达,心想,过不了多久,这柳家的顺位,就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
姑且让他再扑腾几下。
他将自己老爹拉过一旁,低声道:“爹……昨晚教你的,都会了吗?”
“我有点紧张。”柳远志声音颤道。
“你别紧张,重复一下我昨晚教你的话。”柳明只能循循善诱。
柳远志清了清嗓子,说道:“各位族老,我叫不紧张……不是……明儿,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柳明心里有些忐忑,他抓住自己老爹的手,可怜巴巴道:“爹,我和杏儿的幸福,都掌握在你的手里。若是这次争取大掌柜不成,我只能带着杏儿远走高飞了。”
“明儿,你还可以宰了杨典史嘛。”柳永插嘴道。
柳远志最见不得自己孩子受苦,他郑重地点点头:“明儿,老爹是无能,可是为了你,什么都愿意你。老爹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
此时,总司仪“通”唱礼,宣布祭礼开始。起鼓、放鞭炮、奏乐。此时,鼓乐喧天,唢呐高奏,鞭炮齐鸣,震天撼地。
几位族老分别对着祠堂的神龛献上祭茶与元宝纸钱,接着柳家小辈纷纷磕头祭拜。
轮到柳明时,他看着神牌上的各位列祖列宗,心中有着一种复杂的感觉,有着一种沉重的使命感。
自己的老爹这么可怜,小叔又愣头愣脑,柳明暗自下决心,自己一定要撑起家族的脊梁。
冗长的祭祀仪式结束后,柳家上上下下都略微松了口气。那些在祠堂院外跪着的丫鬟下人,都费力地站起身来,捶着自己酸痛的膝盖。
族宴,便在祠堂的外堂举行。那些个厨子伙夫,一清早便摆开一溜阵势,,擀面的,挑水的,摘菜的,动作娴熟,整齐划一。
等到族宴开始,灶房已经是飘香四溢。
几位花白胡子的族老,先后发了一番言论。其中年纪最为长的柳老员外,作为老族长,已经是须发斑白,眼角的鱼尾纹一如条条深邃的沟壑。
他点了点拐杖,看着柳先达说道:“你爹身体如何?”
柳先达面露悲伤:“家父卧床久已,我一直遍访名医,却一直未能治愈。”
老族长长叹一口气:“你爹,也就是我那三弟,前些年,骨子还算硬朗,可没想到今年却是厄运连连。哎……人生浮沉,依赖天数,幸与不幸,还看造化。”
他抚摸着花白胡须,提了提嗓子,说道:“各位,如今我们家族齐聚一堂,一是为了祭祖,二是为了选出我那三弟家中的当家人。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长。如今,我那三弟身体日渐衰退,这家中也应该选出个新的当家人。”他环顾四周族员,正声道:“先达为人成熟稳重,又在商海历练无数,身为家中长子,我正式提议,立先达为新当家的大掌柜。”
这其他几位族老,平日都与柳先达互有往来,此次也是提前得到其关照,自然心照不宣地表示支持。
见众族老无异议,老族长微微颔首,看着柳先达,眯起眼睛,和颜悦色道:“先达,你意下如何?”
柳先达蹭地站起身来,拱手低头道:“各位族老厚爱,先达受宠若惊。但先达何德何能,能担此大任?”
“先达,你莫谦逊。我们柳家,乃是商贾世家,你的经商之才,大家有目共睹。这大掌柜之职,非你莫属。”老族长双手拄着拐杖,“你们家老太公病倒,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你一定要担当起此责来。”
柳先达长舒一口气,冲着诸位一抱拳道:“若是家父身体痊愈,先达岂敢有觊觎这大掌柜职位之念?值此危机,先达便暂且逾越一步,担任起这大掌柜之职,若是诸位无异议……”
“自然有异议!”人群中冷不防传来一声喊叫。
此声音,似拼尽全力喊出,然如同破锣一般,与现场气氛十分不合。
众人皆回头望去,只见柳远志捋起袖管,一脸的愤愤不平。
“远志,你有异议?”老族长面露意外,他久历尘世,语气还似平和,眯着眼睛道:“那你觉得,何人可堪此任?”
柳远志双手拽着衣角,高声道:“我远志不才,愿意争一争这个大掌柜之位。”
此话一出,族内各族老们,都轻声笑了出来。这柳远志在族内,可也是声名远播。年轻时便好逸恶劳,吃喝嫖赌,一应俱全,经常是族内各家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
两年前,族员们更是亲历了其被赶出家门的状况。对于这样一个反面典型人物,大家都不抱有任何幻想。
柳先达听闻此言,脸上露出荒唐之色,他斥责道:“二弟,你莫非是喝了酒吗?这祭祀祠堂,乃是庄严之地,不容得你在这里放肆。”
柳远志挺直腰板说道:“大哥……我只是想争一争这大掌柜之位,并没有做别的逾越族规的举动。这祖规族训中,也没说,大掌柜一定要传给长子吧。柳伯,您说呢?”
“远志……咱们祖训里,确实没有明确规定要传给长子。”老族长说道,“但是,我们柳氏一族,乃是商贾世家,凡是继承大掌柜之位者,需有不凡的经商之才。你可明白?”
老族长,性格平和慈善,他不愿意伤害柳远志这位后辈,此番话语,已经是说到了要点。
“是啊……远志,别的不说,你那赌债可还清了吗?”一位族老笑道。
“先达,你当上了大掌柜,到时候,你可得救救你的兄弟,不能再让他这样沉沦下去了。还有你那儿子,可别让他沾染了你的恶习。”另一位族老说道。
柳远志拳头攥得紧紧的,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被羞辱的怒火。因为有人提到了他的儿子。别人可以侮辱他,取笑他,但是没人能够侮辱他的儿子。
一丁点,都不行!
柳远志咬着嘴唇,控制住自己的脾气,看着那位羞辱他的族老:“三伯,远志早就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你为何用老眼光看人呢?”
“脱胎换骨?”柳家三伯不屑一顾笑道:“你若是能够脱胎换骨,我便当众给叫你一声三伯……”
在这位柳家三伯眼中,柳远志比那吃了官司的刑犯,也好不了多少。
“好!”柳远志额头青筋暴起,大喝道:“李元宝,拿咱们的账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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