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前来,诛一人,亦是见证赵州未曾有过的变局。”
邯郸王城中,一间坐落于城东的雅致幽宅内,清泉流淌,环如玉带,竹林清幽,草木丛生。
商洛端着一杯冒腾着热气的苦茶,任苦味在舌尖绽放,浸润肺腑。
尴尬,羞愤,惶恐,想杀人……
草庐旁边,吴硕死死盯着与自家道主相对而坐的青年文士,多种激烈的情感一时间在心中共同迸发。
这处位于古赵王都内的据点乃是月前暗鸦盘下的。
自从前代道主、十席、诸多长老隐退,暗鸦、雾鬼、影卫的权利大大增加,曾经由诸位长老掌管的情报势力统统都由暗鸦接手。
作为道主的嫡系,新晋的暗鸦之主,此刻他恨不得把负责盘下这处据点的暗鸦中人全都杀个干净,然后横刀自刎。
他让道主蒙羞。
住下不过一日的光景,古赵军机阁竟然找上门来,来人正是军机阁阁主张石。
除了这位军机阁主外,一股森严锋锐的剑道气机隔空遥指这里,不出意外,那道气机的主人有着一个名字——李唯一。
丢人,实在太丢人了。
虽然道主一直是那副平平淡淡、古井不波的表情,但他此刻却是体悟到了从出生以来,还从未有过的深切羞辱。
吴硕那剧烈的情绪变动自然瞒不过张石,他微微一笑,轻声道:“诛一人?敢问道主,这一人指的是贵宗的万长青,还是指的我古赵王朝的……陛下?”
“有区别吗?”
商洛放下茶杯,不管是哪一种,白骨道与古赵王朝恩怨深重,都不会放他这么一个敌对势力首脑离去,幽宅外,无数强横的气机隐匿,还有着李唯一的剑意锁定这里,即便不提这些,单单是面前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军机阁阁主,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这等实力,不说歼灭全盛时期的白骨道,却也能重创,何况随着大量高手前往尸山血海“逐梦”,此刻的白骨道已然陷入了历史中少有的冰点,而在这邯郸城中的也仅仅聚拢了如今白骨道十分之一的人手罢了。
主强客弱,兼有血海深仇。
所以,不管他今日是来杀万长青,还是杀赵夙,这般架势,都意味着双方不会和平共处。
别忘了,赵夙死在白骨道三个儿子,其中两个正是死在他的手里,许多曾经的秘密,随着他的崛起,都被有心人泄露或是挖掘出来。
“若是第一种,鄙人不才,粗通天机推演,想来帮林道主测算出万长青的位置不难,杀完人后,还请道主速速离去,而若是第二种……”
张石眨了眨眼,笑道:“正好听闻林道主少年英姿,一月前于洛汾湖击败鼠宗主和袁门主,我古赵虽是人才凋零,但不乏有想要一睹林道主绝世风采的勇士。”
商洛轻咦,有些愕然,这条件不是苛刻,而是优渥的过分。
“林道主可是在疑惑?”张石一边笑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张。
纸张上的墨迹随着时间已经有些褪色,可依旧能看出字体的功力不俗。
‘原来如此。’
这一刻,商洛恍然,依稀有几分回忆之色。
如果他没记错,这张纸正是当年他从大罗山中出来后,钉在兰水城主房前的那一封信函,为的便是提醒古赵,大罗山中的魔患。
“因果,因果,林道主既是种下善因,自然当有善果。”眼睑低垂,张石抚过信上的一条条褶皱,心中既是感慨,又是遗憾万分。
昔日,若非那位愚蠢的兰水城主固执己见,魔患对古赵黎民的荼毒不会如此之深,也幸好其幕僚存了个心眼,想办法将信拿到手,传了上去,这才使得魔患爆发后,古赵朝堂能根据信上的情报作出最恰当的应对,否则死的人恐怖比现在还会多上一倍。
“条件很好,但……”
商洛顿了顿,双眼中好似有日月轮转,他看向面前的张石,低声浅笑道:“这场好戏,我却还想继续看下去。”
话音垂落的刹那,先前含笑的张石笑容立刻收敛起来,一股浩瀚昌隆的文气自九天垂落,隐隐演化出一副只有他们两人才看得到的社稷图,两人的气息瞬息之间碰撞了不知千百次。
“那就没得谈了。”
张石弹了弹手指,可惜道。
手中这张满是褶皱,见证了兰水城覆灭的信纸寸寸而裂。
他起身,摇着折扇离开,背影暴露无疑。
这一刻,他是真的很可惜,难得遇到一个似乎截然不同的白骨道道主,但没想到,今日一见,便是永别。
“道主?”
吴硕直勾勾的盯着张石的背影,若是现在出手,他有三分把握重伤这名久负盛名的古赵军机阁阁主,然而直到“咔”的一声,大门关闭,商洛都未发一言。
“他看似弱不禁风,实则实力强大,身上还有着重宝守护,真若出手,死的只会是你。”
翟临天将门仔细关好,走到草庐前与吴硕并肩而立。
刚才的碰撞,吴硕未能看清,他却隐约看到了一两分。
而这时,上百道身影自幽宅各处出现,默默地走到草庐前。
必死之局?
或许是。
但他们心中想的却是,死前,也要在古赵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血肉。
……
“看来张卿是谈崩了,程卿……”
剑塔之上,一名穿着红底绣青龙王袍的威严中年捏着棋子,笑道:“看来这场赌约是你输了。”
他的对面,一名气质刚戾的老人端坐着:“陛下算无遗策,老臣远不能及。”
“算无遗策是程卿与张卿,朕只是略通人性罢了。一介道主,按程卿所想,怎么该也会是个稳重的人,不说能和沈虚一般,也不该如此冲动,但谁让这是个年轻人。”赵夙放下一子,缓缓道:“年轻必然气盛,又赢了袁金刚和鼠风,这气呀……只会越养越盛,盛到看不清楚自己。”
“陛下,这位林道主的麻烦解决了,但沈虚、律然、水长生等人的动向还不清楚。”老人眉宇间有着深深地阴翳。
一个半月前,白骨道发生了一场秘密剧变,关于这场剧变的情报却只有模模糊糊的透露出来。
以往他们所熟知的白骨道高层不翼而飞,只剩下那位年轻的过分的新晋十席,这位新晋十席也自然而然的成了白骨道新任道主。
就其与鼠风和袁金刚一战的结果来看,实力不弱,甚至可以用惊世骇俗来形容,但若论威胁,短期来看,那些消失无踪的白骨道高层才是最大的威胁。
“总要一件事一件事的来做。”赵夙将手中棋子放回旗盒,朝着旁边一名穿着灰布补丁衣服的中年男子道:“麻烦阁主了。”
中年男人点点头,手指弹向刚刚磨好的长剑,“铛”的一声,清脆的剑鸣刹那间响彻云霄。
与此同时,整个邯郸王都能看到一把通天彻地的万丈剑影自塔顶倏然而出。
无数剑客死死捂着佩剑,面色惊骇至极。
这种强绝锋锐、霸烈难当的剑意,让人呼吸间仿佛都吸纳了一道道剑气,直割的体内痛苦难忍。
“香饵钓金鳌,朕倒要看看这位天资卓绝的林道主能否钓出白骨道那群老魔。”
啪。
手中棋子悍然落下,片刻前被死死困住的白棋大龙,竟是潜龙出渊,龙翔九天,再难钳制。
……
“该死的,谁惹那个老不死的发飙了。”
城西的一处闹市口,光煞殿殿主坐在一家赌坊的后院内,怒火中烧的望着手中的血痕。
就在刚刚,一时不察下,他的佩剑竟然是被李唯一的冲霄剑意吸引走了,哪怕他最近才对剑道感兴趣,只能算是新手,可这对他,也无疑是个耻辱。
“还是赶紧转移阵地吧,托某人的福,我们现在已经暴露了。”一旁的水煞殿殿主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瞅着光煞殿殿主,眼神微妙道。
光煞殿主眼神发虚,被看得久了,立刻恼羞成怒道:“看什么,本殿主又不是故意的。”
……
“峰主,查清楚了,是白骨道新任道主被古赵发现了。”
城北一间民宅的地下,一群紫阳宗修士严阵以待。
白阳峰峰主抚着胡须,眉头紧蹙:“此事可确定?”
“确定。”
那名年轻弟子答道,
“白骨道啊……”白阳峰主轻叹,语气唏嘘,虽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毕竟同属炼气一脉,如今白骨道即将受到重创,他难免有了些许兔死狐悲之感。
“不提此事,之前交代给你的事办得如何?”
白阳峰主一旁,一名年纪轻轻,面容冷峻的紫袍修士询问道,他两指夹着一宽肚细脖玉瓶,玉瓶瓶塞不知何时被拿下,随之,玉瓶窄口内氤氲而出一缕缕血雾。
啊……
凄厉怨毒的哀嚎在众人心头炸响。
这并非是一道声音,而是数以万计的哀嚎叠加在一起。
生灵之怨愤、不甘、绝望尽数包含在这哀嚎中,令人闻之而感到莫名悲哀。
室内,一名名小辈面色煞白,身子兀自发抖。
而那名白阳峰主则脸皮禁不住的抽搐,他原以为白骨道以及曾经的幽鬼宗已经算是恶之极,但现在那氤氲着的血雾让他本能中有着一股发自内心的厌恶,这是比白骨道那囚禁生魂的白骨冢邪法更为邪恶的存在。
“益阳,这是什么?”还没等那名年轻弟子开口,白阳峰主张大着嘴,心中发冷,忍不住问道。
“孕妇孕育婴孩,婴孩未降尘世,可为先天之体。”年轻道人将玉瓶倾斜,瑰丽晶莹而散发着一股诱人清香的猩红药液从瓶口流出,在空中汇成一团。
“此药便是剖开万名怀胎十月之孕妇的肚腹,以那些即将诞生的婴孩的心头血熬练成的延寿邪药,一滴也延十年阳寿。”
讲到这儿,这名面容冷峻的修士冷笑道:“虽只一瓶邪药,想要练成,却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白阳峰主心旌神摇,看向那梦幻般瑰丽的药液的眼神,竟是罕见的带着一种惊恐。
紫阳宗对麾下国度的凡人或许不甚上心,但他们终究是名门仙宗,迫害凡人在门规中乃是重罪。
仙人,仙人,要知道哪怕沾了个仙字,亦是有着人的后缀。
在修士这个身份之前,他们同样是人。
凡人是他们的根,哪怕他们已经从根中渐渐走向了新生。
如此这般将天下凡人当成牛羊牲畜的行径,不啻于魔中之魔。
邪恶如白骨道,也做不出这种事,因为这意味着把凡人当成血肉。
“狗吃屎,却也不食同类之血肉,谁能料到,古赵地之惶惶王朝,朝堂之上竟然是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生,白阳师兄,可知这瓶邪药我从何得来?”道人嗤嗤一笑,坐向着王宫方向,冰冷的眼神仿佛刺破了大地,看到了那庙堂之上身披人皮的诸魔。
……
“李唯一。”
从草庐缓缓起身,商洛望向那璀璨剑影,低声喃喃。
偌大的邯郸城,在这一刻,因李唯一的剑而动。
剑未出,人心、风云、大势已动。
这便是赵州千年以降的最强剑修——李唯一的威势。
“道主,吴硕请罪。”
草庐旁,吴硕突然跪倒在地,此番道主行踪暴露,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身死亦是难掩其罪。
“罪无,过却有,回去手书一份十万字的检讨送来。”商洛眼神望去,只见原本脸色苍白的吴硕先是一愣,继而如丧考妣,竟是险些晕了过去。
呵。
想想也是。
前世多少中二少年因为四百字的检讨就捶胸顿足,现在他让吴硕的写的这份可是整整十万字,足够二百五十个中二少年怀疑人生。
浩瀚剑影,仿佛接天的神柱,城中剑器嗡嗡轻鸣,被其引动。
古朴厚重的八面长剑上,云纹吞水,周边荡起一阵阵涟漪。
“好霸道的剑。”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看到李唯一的剑,第一次还是当初围杀郭志温的时候,那时候的李唯一在他眼中,惶惶威势并不比大日逊色半分,只是如今再看,剑意固然霸烈,却也已经没有当初的那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