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
高考迫在眉睫,为了充分利用时间,抓紧时间备考,教务处特意安排云镇一中高三年级提前一个月开学。
空气里充满了紧张之感,看不见的硝烟渐渐浓了。
黑板的左上角开始出现显眼的倒计时,班主任吴老师每天课余时间都守在教室里,同学之间也渐渐少有心情欢笑打闹了,大家都正襟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埋头在无边无际的题海里,教室里安静得只听见笔尖和纸张摩擦得沙沙声。
几次全县联考下来,老师们对于学生们的成绩心里有了底。在吴老师的建议下,梁晓允把目标定在了北京大学,吴老师说,只要保持现有的成绩,高考时再正常发挥,考北大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梁晓允学习比以前更加用功了。
一个周六中午,梁晓允不知怎么想起高考志愿的事情,放假回家之前,他主动找到吴老师,想跟他聊聊。
班主任请梁晓允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饭店吃了一顿大餐,他们边吃边聊,一顿饭怎么也吃不完似的,最后在着急下班的饭店服务员的催促下,他们才有些意犹未尽的离开了。班主任从家里推出骑摩托车,执意要送他回家,梁晓允不想麻烦他,微笑地婉拒了他。
吃饭的时候,他向班主任咨询如何填报志愿,吴老师向他推荐了几个他觉得不错的专业,分别是:IT、金融、医学、法律。班主任还栩栩如生地向他描绘了将来从事这几个职业之后可能的生活场景:“学IT,可以成为一个标准金领,拿着丰厚的年薪,在大城市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里上班。以后做的好,还可以自己创业,如果被风投看中,还有可能创建一个上市公司,成为一个像乔布斯、马云那样成功的商人;学金融,以后基本上在银行上班,现在银行可是热门的就业单位,多少人打破头往里挤都挤不进去;要是成为一个医生或者律师的话,自然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两个职业社会地位高,受人尊重,待遇也很好。”
在班主任的眼中,一个出生农村的小孩,不论将来从事这四个职业的其中哪一个,都算成功地改写了自己的命运。或许因为自己是教师的缘故,他并没有向梁晓允推荐教师这个职业。他并不觉得教师算一个好职业。
梁晓允并不能像班主任那样想得那么全面和长远,在所有专业之中,他最感兴趣的专业其实是心理学,他问班主任:“您觉得我填心理学怎么样?”
班主任嗤之以鼻:“千万别,念这个专业以后找不到工作的。”
梁晓允有些失落。
班主任觉察出了他的不悦,关切地问:“你为什么想学心理学呢?”
梁晓允笑了笑,摇摇头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心理学这个专业应该很有意思。”
班主任没再追问。
为什么这么想学心理学呢?中午班主任问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梁晓允心里的答案还是有些模糊的,不过此刻,他终于恍然大悟般地找到了答案。
长期以来,他都想解开心里的一个谜:妈妈为什么总是那么暴躁,那么闷闷不乐,并且看上去总是那么冷漠。他天真而偏执地想,或许学习心理学之后,他就有能力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他多么希望能看到一个快乐、开朗而温暖的妈妈。
初中、高中这六年,由于需要住校,大部分时间母子两人都见不到面,周末回家,他和她也几乎零交流,即使放假在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在同一张桌上吃饭,在同一片地里劳作,她也不愿意跟他说话。
梁晓允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很多次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她亲生的孩子,不过转念一想,又觉着她对他也还至于那么冷酷,和新闻报道里那些受到虐待的孩子相比起来,他觉得自己还是挺幸福的。她帮他做饭,帮他洗衣服,每次返校离家之前的一餐多做两个菜,偶尔会杀一只鸭子,炖成鸭汤,这些菜都是平时吃不到的。并且会帮他准备一些咸菜,红辣椒炒的咸长豆角,或者辣酱煮的黄豆,偶尔也会有咸鱼块,这是给他带到学校里吃的。另外还会将几块钱放在桌上,压在一个茶杯之下,一般是五块钱,这是给他在学校里的零花钱。这些零用钱她从来像别的妈妈那样当面递在他手里,或者小心翼翼地装进他的口袋里,生怕孩子不小心弄丢了。
其实梁晓允初二那年就开始关心这个问题了。刚刚结束漫长暑假回到学校的那些夜晚,别的孩子都在嬉笑打闹,梁晓允安静地躺在寝室里木板床上,心事重重地看着天花板,思绪翻涌。妈妈的脸闪烁不定地浮现在眼前,让他焦虑而忧伤。然后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之中,他又回到很小的时候。一个闷热的夏天的下午,妈妈带着他在亲戚家做客,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然后哗啦啦地下起大雨,雨点砸在瓦片之上,砰砰作响。妈妈的神色开始莫名的不安起来,她走到窗前,透过玻璃看着外面随风纷纷扬扬的雨帘,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很凄迷的神色,像做了一个遥远的梦。然后,她就没有心思继续再跟亲戚聊天了,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嚷着要回家,亲戚拦都拦不住。说好的晚饭的也不吃了,她问亲戚借了一把伞,拖着梁晓允就急匆匆地赶回了家。回家之后,梁晓允看见妈妈在家里四处转悠,不时抬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屋顶,梁晓允终于明白她是担心自己会漏雨,可是梁晓允不明白,屋顶上的瓦明明都完好无缺呢,怎么就会突然漏雨呢?
妈妈类似这样的行为举止还有很多很多,梁晓允看得多了,也就渐渐习以为常了。在他心里,从来没有觉得妈妈的行为有什么怪异之处,他只是很心疼她。他极少看见她有开心的时候,她的眉头终年都是紧紧锁着的,从来没有舒展开来的日子,她的生活总是那么忙碌并且辛苦,一到农闲季节她就显得格外焦虑不安,更不用像别的妈妈那样学会享受生活了。
最近几年,打麻将在村子里风靡一时,村里的农妇们都先后学会了这个娱乐活动,每天下午,都会有农妇组织牌局,即使是那些村里最勤快的主妇,也会抽时间玩上几圈,当作调剂。唯独梁晓允妈妈从来不打,即使田地里没活干,她也会给自己找点事做。这么多年,她始终都给自己制造了一种忙忙碌碌的氛围。
也不知道为什么,梁晓允每一次看到妈妈,视线总会第一时间落在她的头发之上。梁晓允记忆之中,从小到大,妈妈似乎都没有留过长发,一次也没有,他在镇上、县城里见到很多中年妇女都有一头秀丽的长发,或长发及肩,或优雅地盘起来,或烫成时髦的卷发,梁晓允觉得好看极了,他经常纳闷为什么妈妈不喜欢长发呢,他想如果妈妈也留长发,应该挺好看的。家里有一本上了年代的相册,里面夹着一张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那是年轻时代的妈妈留下的唯一一张相片,梁晓允觉得那时候妈妈其实可以算是一个美人,即使现在皮肤不再光滑,目光不再轻盈,身材不再苗条。但若是细看,仍然还是能找到那丝被岁月掩埋了的天生丽质的痕迹。
有一次,他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什么从来都没见过她留长发的样子,妈妈想都没想,不耐烦地回答:谁有那个闲工夫打理头发?家里的事都做不完了!
梁晓允微微有些失落,不过他没说什么,并且从那之后,他没有再向妈妈提过这个问题,既然她对这个他所关心的问题一点也没兴趣,他也不想再拿这个问题打扰她,梁晓允觉得妈妈已经够忙了,这个问题对于她来说,可能太过无聊了。她的心里,长期以来被一些很具体而实际的问题占据着:比如说养的鸭子长得够不够肥,今年的蚕茧是不是可以卖到一个理想的价格,稻田里的杂草该什么时候清理一下,地里的玉米和红薯会不会被野猪或者獾子吃掉……
不过,梁晓允真的很想看见妈妈留长发的样子。
前两年,他还做了这样一个梦,梦里的妈妈,留着一头美丽的长发,染成了淡淡的酒红色,悉心地沿头顶中央梳向两边,扎了一个有些慵懒随性的马尾,一缕刘海轻柔地垂下来,很自然地遮住了左边的脸颊。梁晓允才发现,换了个发型的妈妈,原来如此好看。可惜第二天一早起来,他还是有些失落地看到,洗漱之后的妈妈,镜子都不照,拿着梳子,潦草地在自己短发上晃动了几下,就急匆匆地去菜园里摘菜去了。
这么多年,梁晓允不仅早已经习惯了妈妈的发型,也习惯了她的说话语气,做事方式,她给他的感觉,并不是温暖和柔软,而是有些坚硬和冰冷。家里的农活全部落在了妈妈一个人的肩上。五十不到,背就有些驼了,脸上和手上的皮肤粗糙如同树皮,皱纹像是用刀刻上去的,格外触目惊心。
一想到这些,梁晓允就很心疼。
可是梁晓允能做什么呢?他觉着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妈妈那么忙,他一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也帮不上太多的忙,大部分时间都是妈妈一个人在劳累。
梁晓允妈妈本来就沉默寡言,父亲瘫痪之后,她就更不怎么开口说话了。终年都生活在小山村里,转来转去都是那些熟悉的邻居,社交圈就那么一点大,人们都说梁晓允妈妈年轻时神经受到了点刺激,至于具体是什么刺激,就语焉不详了,好在邻居们从看来没有对她另眼相待,反而会尽可能地包容和帮助她,相处得也是十分融洽,这么些年,梁晓允也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者异常。
初三毕业那年,吴老师主动找到梁晓允家,经过好几天的反复劝说,才最终使得妈妈放弃了让梁晓允辍学打工的想法。吴老师告诉梁晓允这件事的时候,梁晓允对于妈妈,既惭愧,又心疼,还有些感动。他意识到其实妈妈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冷漠,她的心里也有温情,只不过隐藏得太深。
梁晓允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那是去年寒假的一天,雪后初霁,天空蔚蓝,没有风,几天前下的雪还未融化,屋顶上像覆上了一层柔软的棉花,阳光晒在身上很暖和,融化了的雪水,顺着屋顶,滴在地面,遍地都是泥泞,邻居们都没出门干活,集聚坐在院子前面晒太阳,纳鞋底,聊闲天,嗑瓜子。
这是妈妈难得心情不错的一个上午,她做好家务之后,搬来凳子,和邻居的嫂嫂婶婶们坐在一起。梁晓允经过她们身旁的时候,大婶叫住了他,问他是不是明年就要高考了,梁晓允点点头,大婶有些唠叨地嘱咐梁晓允考上大学之后,找个好工作,以后在城里安家,娶媳妇。大婶说完,又特意转过头调侃梁晓允妈妈:“晓允妈,以后你家晓允给你娶个城里儿媳妇,你高不高兴啊?”
梁晓允注意到坐在大婶身边的妈妈抬起头,眼神里倏忽闪过一丝柔情,随即她又低下头,盯着手里的鞋底,对梁晓允说:“要记住你大婶的话,好好念书,明年就要高考了。”
梁晓允怔怔地站在了原地,耀眼的阳光照在冻过的积雪上,像照在镜面上,有点刺眼,也让他觉着这个上午有点朦朦胧胧的不真实感。
梁晓允没想到妈妈居然记得他明年就要高考了,他总觉得,她从来不会关心他的事。妈妈是一天学都没上过的,只认识人民币上的数字,另外会写她自己的姓和“梁”这两个汉字。她模模糊糊地知道如果考上了大学,自己的儿子会像很多城里人一样按月领工资,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日晒不到,风吹不到,雨淋不到,更不用像她这样终日在田地里忙忙碌碌,在她心里,这是一种无比值得羡慕的生活。
大婶的儿子几年前大学之后,考上公务员,并娶了一个城里姑娘,一时间在村里成为美谈,人们一说到大婶的儿子,纷纷伸出大拇指,说这孩子有出息,并将他当作正面教材教育自家孩子。大婶自然也常常以此为荣,走路都将身板挺得直直的,格外神气,走到哪里,仿佛都有一种优越感。去年五一放假她儿子将她接到城里小住了几天,回来之后,她穿着儿媳妇为她买的新衣服,拿着儿媳妇买给她的水果糖饼干水果之类挨家挨户的送,就像送新婚的喜糖似的,每到一家,就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自己在城里生活的细枝末节,并殷切地期待着人们的反应,邻居们也都很给面子,纷纷附和着夸张她,大婶开心极了,笑得都合不拢嘴。
梁晓允当然会用心念书。他会考上心仪已久的大学,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工作,并在城市里安家。他有一天也会把妈妈接到城里,让她也像大婶那样,好好体验体验城里人的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娶媳妇,他的脑海之中就浮现了姜云的笑脸。
本站重要通知:请使用本站的免费小说APP,无广告、破防盗版、更新快,会员同步书架,请关注微信公众号appxsyd(按住三秒复制)下载免费阅读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