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圣诞节那天下午，高一五班正在上英语课，坐在窗户旁边原本昏昏欲睡的同学，仿佛一瞬之间充满了电，变得无比兴奋。他们趁老师不注意，对着窗外指指点点，并且压低了声音，似乎要第一时间将某个重大的消息通知给身边的小伙伴。
教室外面，灰色的天幕之上，纷纷扬扬地飘起了白色的雪花。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同学们已经期盼了许久。
梁冰用书卷成一个话筒，凑到对着坐在他前面的谢家佳的耳边，很激动地说：“快看，外面下雪啦！”
谢家佳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将信将疑地瞥了瞥窗外，梁冰没有骗她，她被漫天飞舞的雪花吸引了，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这些绽放在半空中的洁白的花朵，像精灵一样在风中翻飞，又像小小的粉蝶，彼此嬉戏着，追逐着，悠悠地落在地上，便消失不见了。
梁冰有些过于得意忘形，老师在黑板上板书结束，转过身的时候，他仍然侧着身子，兴致勃勃地望着窗外的雪花。
英语老师发现了，二话不说，一个粉笔头霍地飞了过来，他的手劲很足，也很准，粉笔头直接飞向梁冰的脑袋。
梁冰吓了一跳，英语老师放下手中的课本和粉笔，啪啪啪地敲打讲台：“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梁冰默然无声，没敢顶嘴，但不知坐在后排的哪个胆大的同学尖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回答了一句：“就是好看。”
教室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哄笑声，气氛也瞬间被点燃了，大家趁着混乱，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讨论起这场正下得正酣的大雪。
英语老师气得脸都红了，正待发作，清脆的下课铃声不失时机地响起，教室里又响起一片得意的笑声。英语老师无可奈何，欲言又止，咬着牙，拿着书本，拍了拍身上的粉笔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沸腾了。
同学们争先恐后的涌出教室，有些站在走廊上，仰起头，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有些直接冲到教学楼旁边的校道上，在雪里跳着笑着闹着，像一群撒欢的小野兽，尽情享受着上天送给他们的无比珍贵的圣诞节礼物。
同学们都希望看到厚厚的皑皑的积雪，但雪才下一会，也不是很大，落到地上，很快就融化成水，灰黄的地面，染上了些许潮意。
上课铃又响起了，接下来的化学课和地理课，同学们都上得有些心不在焉，总是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转过头，看着窗外。可是除了远处苍翠的冬青树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之外，地面上仍然没有同学们期待之中的积雪。
这场初雪，从下午开始，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寄宿生们走出宿舍的时候，才发现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冰雕玉砌的白色的宫殿。近处的屋顶上，树木上，都堆着一层厚厚的雪，看上去像戴了一个毛茸茸的帽子，远处的山峦也盖上了一层白色的棉被。
地上的积雪很深，一脚踩进去，已经可以没过脚背。绝大部分地面上的积雪，都完好无损，就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绒毯子。一些早起的同学，从宿舍到教室的路上，留下了两条歪歪斜斜的虚线。
冬天不需要跑步，同学们起床之后，压抑着内心的喜悦，急匆匆赶到教室上早自习。有些男生手里团了两个雪球，带到了教室里，摆在窗台之上，也有男生恶作剧地将雪球塞进同桌女生的课桌里，等到女生发现的时候，已经融化成水，濡湿了书本，又免不了一番争吵打闹。
比起寄宿生，走读生来得稍稍晚一些。
这天姜云姗姗来迟，比早自习铃声迟了将近五分钟，幸好老师还没来。
姜云压门锁进来的时候，梁晓允像往常一样，条件反射般地从书本里抬起头，默默地注视着她。
全班四十七个人，他甚至能准确地分辨出她压门锁进来的声音。
这天姜云穿着一件橙红色的羽绒服，戴着一个白色的针织帽，围着一个天蓝色的围巾。她推开教室的门，裹挟着一股屋外的寒气，疾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她将手中的书包放下，又将围巾取下，掸了掸身上的碎雪末子，小声地对谢家佳说：“今天路上都结冰了，太滑了，来学校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谢家佳安慰她：“真是倒霉呢，没摔痛吧。”
姜云说：“没事，就是一只手套不知丢哪去了，我这会才发现。”
梁晓允抬起头，看见姜云只有右手上戴着手套。
谢家佳又问：“记得手套在哪丢的吗？”
姜云想了想说：“估计是摔跤的时候不小心弄丢的吧。”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丢了就丢了吧，没事，一只手套而已。”
然后英语老师来了，姜云和谢家佳便没再继续交谈，一切恢复平静，早自习开始了，教室里响起了琅琅的读书声，并不标准的英文，各种版本的咬字和发音。
梁晓允的心却无法再平静下来。
这天下早自习，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去食堂吃早餐，而是一个人径直走出了校门。
他想帮姜云找回那只不小心丢掉的手套。
只是一只手套而已，他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可能梁晓允觉得姜云嘴上说手套丢了不在乎，但其实心里却很在意吧，因为他记得几天之前，她还跟谢家佳说，这双手套是她外婆在世的时候帮她织的，她很喜欢，已经戴了好多个冬天了。
他不知道姜云自己会不会过来找，但是他想，不管怎样，他都要帮她找找。
冬天清晨的云镇，街上的车辆和行人并不多，除了一些早点铺，大部分商铺还关着门。街上的雪很厚，街道中央的积雪上，留下了两道清晰的车辙，两边的人行道，杂乱地布满了参差不齐的脚印。
梁晓允朝着姜云家的方向，沿着长街，放慢步子，边走边两边看，仔细搜索着地上任何疑似的物体。
在一个小小的斜坡处，他发现了姜云掉落的那只手套，那只外婆一针一线织给外甥女的手套，此刻正安静地躺在白雪之上，就像雪地里开出的一朵粉色的小花。
不远处的地面上蓬松的积雪，被压平了一大片，那里应该就是姜云滑到的地方。而这只手套，应该是摔倒之后的她，从雪地上爬起来，摘掉手套，扑打身上的雪时，不小心遗忘掉的。
梁晓允如获至宝，捡起那只手套，抖落粘在上面的雪花，小心抚平，叠好，然后放进口袋之中。
草草吃了早饭，梁晓允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快上课了。
“你早上急匆匆地干什么去了？喊你半天都不理。”梁冰向他抱怨。
梁晓允笑了笑，并不解释。
上午第一节课，课间休息，趁姜云出去了，梁晓允将那只手套递给谢家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姜云早上丢的这只手套，我捡回来了，麻烦你帮忙还给她吧。”
谢家佳也不伸手去接，挤兑他：“哟哟哟，怪不得梁冰说早上某人像丢了魂似的，原来是帮美女捡手套啊，人不可貌相，还真是，嘿。”
梁晓允抓了抓后脑勺，向她求饶：“你就别笑我了，帮帮忙嘛。”
谢家佳点点头：“帮忙可以，不过手套你等会要自己给她，话嘛，我帮你说。”
梁晓允勉为其难：“那好吧。”
等到姜云回到教室，谢家佳一个劲朝梁晓允使眼色，梁晓允紧张极了，不停地颤抖着将那只手套放在姜云的课桌上。
姜云无比惊讶地看着那只手套，又看了看梁晓允，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这时谢家佳开口说话了：“梁晓允早上去东街头买东西，碰巧在路上看见这只手套，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丢的那只，就先捡了回来。姜云你看看，是你丢的那只吗？”
梁晓允也赶忙接过话茬：“是啊，我感觉有点像你的，就顺便捡了回来。”
姜云看着那只手套，眼神里弥漫着很温柔的光芒，连连点头：“是我的，是我的。”然后又笑着望着梁晓允：“太感谢你了，我还准备中午回家的时候再沿路找找呢。”
谢家佳说：“谢谢可不是光口头上说说的，我看今天中午要不你请我们几个吃饭吧。”
姜云说：“没问题，你们想吃什么，尽管点。”
那天中午，姜云请梁晓允谢家佳梁冰三人在校门口一家小餐馆里吃饭，四个人吃了一个牛肉火锅，辣得一头汗。吃完之后，谢家佳提议一起到学校后山前面的小湖边走走，她说那里的雪景一定很美，要去游览一番。
午后时分，雪后初霁，雪地上跳跃着一片静谧柔和的阳光。
学校后山前面有一个人工湖，呈半月状，同学们都形象地将它称为月半湾。湖边种满了柳树、水杉、红叶枫、银杏等树木，落光了叶子的黑色树枝上，全都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雪，树枝的线条，被清晰无遗地勾勒出来。
空旷而平坦的草地上，有人用树枝在积雪上写上“2005年，初雪”的字样，旁边还堆着两个雪人，一大一小，手臂是用树枝做的，眼睛嘴巴都是用小小的圆形的石子代替。
有不少同学，趁着午饭过后的休憩时间，结伴来到湖边看雪景。各个年级都有。
女生们大都三三两两，指指点点，边走边看。有一个调皮的女生，事先跑到一棵小树下埋伏，趁同伴走到树下，使劲抓着树身，一阵摇晃，自己飞速跑开，树上的积雪便哗啦啦地落到那些毫无准备的同学头上，被偷袭了的小伙伴，不依不饶，闹成一片，尖尖而泼辣的笑骂声回荡在湖畔。
有几个男生在打雪仗，跑着，跳着，嚷着，笑着，在雪地里打着滚儿，小小的雪球四处乱飞，时而砰的一声，砸中某个同学的后背，同学还击，然后一番更猛烈的战斗便打响了。
姜云梁晓允谢家佳梁冰四人边走边看，走了一会，谢家佳突然拍着脑袋说：“对了，我化学作业还没写，下午就要交了，我得先回去写作业了。”说完她朝朝梁冰丢了个眼色，梁冰立即心领神会，也赶忙附和道：“对对，幸亏你提醒，我化学作业也没写，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话音未落，谢家佳和梁冰就消失不见了，像风一般，留下姜云和梁晓允，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少了两个主演，两个配角的世界仿佛一瞬间安静下来，他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突发状况，很是尴尬。
梁晓允突然想起什么，有些不解地说：“化学作业不是昨天下午才交么？作业本还没发下来呢。”
姜云捂着嘴，噗哧一笑，却一本正经地答道：“是啊，不知道他们发哪门子神经。”
又是一阵很长的沉默，两人似乎都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只好慢慢往前走着，姜云在前，梁晓允在后，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
突然姜云脚下一滑，失掉重心，两只手像划船一样，在空中乱滑，试图抓住点什么。梁晓允这时的反应倒是够快，赶忙伸出手臂，向前一步，试图挡住她，不料此时姜云已经彻底失去重心，重重往后一靠，倒在梁晓允怀里。
温柔的阳光照耀着洁白的雪，微风吹过树梢，扬起雪花的粉末，像一场白色的樱花雨，周围的学生们仍在快乐地笑着闹着，鸟儿啼声婉转，在后山的山谷之中，缭绕往复。
姜云的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潮，垂着眼皮，看着地面，小声地说：“我也要回去写作业了。”不等梁晓允回答，就从梁晓允的怀里挣脱，转身大步地往回走。
梁晓允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雪地里留下的那串长长的脚印，神思恍惚，仿佛刚刚做了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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