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吴老师人到中年。
此时的他,已经完全适应了云镇的慢悠悠的生活节奏,他终于成为这个小镇上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很融洽,没有一丝不和谐之处,就好像他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过着步调一致的柴米油盐的寻常生活,有一样的七情六欲,也有一样的喜怒哀乐。
每天吃完晚饭,他会沿着学校门前那条并不宽阔的街道散步。沿街商铺的老板们都认识他,他成为他们生活之中固定的风景,他们都习惯了他每天傍晚慢慢踱着步子从自家商店前面经过,总会热情地打声招呼,吴老师好,散步呢……自然也将他当成小镇生活的一部分了。
儿子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了,有一天,放学回家写作业,写完之后,吴老师一检查,错误百出,吴老师气得不行,狠狠骂了儿子一顿。虎头虎脑的儿子挺聪明,知道爸爸生气了,赶忙眨巴着大眼睛告诉爸爸:“我们老师昨晚没睡好,上课一直打哈欠,他讲的话,我一点儿都没听清。”
吴老师当然知道儿子的小伎俩,不过,儿子的推卸责任的话,还是让他心里一震。当了这么多年老师,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了教师这个职业的意义所在。吴老师就是这样,在平常琐碎的生活之中,偶尔总会灵光一现,悟出一个深奥的道理,让自己茅塞顿开,并成为指导他接下来实际行动的准则。
想到这么多年自己一直在敷衍了事,他觉得很是惭愧。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如释重负地,朝儿子摆了摆手说:“你去看动画片吧。”
自此之后,他开始将全部心思投入到了自己的教学工作之中,他开始发自内心关心班上的每一个孩子。
这个世界太复杂,生活太复杂,人也太复杂,人到中年,他竟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了,不过他想,至少他还可以做一个好老师,学生们需要他。
他当班主任的那一年,梁晓允刚好来云镇一中念初一。这年的九月,阳光开始收敛自己的炽热,渐渐变得温和起来,这个清秀而腼腆的男孩,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的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久违的亲切。
梁晓允的眼神总是怯生生的,却足够活泛,有灵气,他能感觉到这个孩子眼眸里那缕被黯淡现实掩藏了的明亮光芒。这缕光芒,让吴老师觉得自己内心,像刚刚经历了万物蛰伏的肃杀冬季,又在不经意间春暖花开了。
自己有了孩子之后,他更加懂得,孩子对于一个家庭是如何重要。班上这些孩子,来自环境各异的家庭,他们的父母有些甚至是一辈子都没踏出大山一步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不过,他们还是将孩子送到了学校,希望通过读书,在不远的将来,改变孩子自己也改变整个家庭的命运。这样的情景,放在过去那些年,吴老师多半会选择视而不见,但现在,是能很发自内心地触动他的,让他一想起来,久久不能平静。
三年前,吴老师在食堂门口遇见过一个学生的妈妈,她瘦弱的肩膀上,背了四十斤米,送给食堂,帮儿子换一些饭票。学生那一年不过15岁,这位母亲却已经双鬓斑白,枯草一样的头发,在初冬的冷风之中窸窸窣窣地飘摇,身上那件蓝色的棉衣,都被洗得褪了色,泛着斑斑驳驳的灰和白,看样子已经穿了很多年了。她看见吴老师,迎上前去,想说些什么,又欲言又止。千言万语,到最后化成了一个看上去简简单单的微笑。这个微笑,这些年一直盘踞在吴老师的心头,每每回想起,就觉得格外心疼。
不知道为什么,吴老师总是想起年少时看见过的一个场景,那是暴雨将至的时候,天上堆满了厚厚的乌云,一阵风吹过,一束明亮的光在一瞬间穿越了厚厚的阴霾,让人眼前一亮,心生喜悦,只是,倏忽之间,乌云又涌上来,光芒敛去,眼前又是一片灰暗。
吴老师也说不清这位母亲的笑容和这束光芒之间有着什么样的联系。只是,他终归是忘不了的那位母亲的笑容,那个笑容,有些时候会让他在一些颓废消极的日子里,芒刺在背,寝食难安。
此后,吴老师更加热心地关注着班上每一个学生的前程,每一次想到“前程”这个词语的时候,他的心里总会有些热血沸腾。虽然他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离开这个小镇,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眼前这群孩子,仍然都只是一颗颗未发芽的种子,他希望他们都能够过上自己理想之中的生活,希望他们真的都可以通过读书,改变各自的命运,回报那些一直对他们报以厚望的家人。
初一第一次期中考试,梁晓允的成绩是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三名,此后一直保持着名列前茅的态势。
吴老师觉着自己并没有看错人,越发器重他,他知道他的家庭条件不是很好,家里亲戚年纪相仿的男孩有不穿的衣服,他都会要来,洗干净,整理好,送给梁晓允。
命运从来都不公平,聪明懂事如梁晓允,偏偏生在一个极度贫困的家庭,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坚持和帮助,梁晓允读完初中,就早早辍学了。
初三那年暑假,八月的一个上午,班主任听说梁晓允要辍学出外打工之后,专程骑着摩托车来梁晓允家,做梁晓允妈妈的思想工作。梁晓允妈妈正在屋前的晒场上用竹篙支起的晾衣架上晒衣服,吴老师走过来,笑着问:“请问你是晓允母亲吗?”
梁晓允妈妈没有任何表情,充满戒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人:“是。”
吴老师看出了她的紧张,走近了些,安抚她说:“大姐,您别紧张,我是晓允的班主任,我今天过来,是想和您谈谈晓允的事。”
梁晓允妈妈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声不吭将最后一件晒到了竹篙之上,赶忙收拾起竹篮,头也不回地进屋了。
吴老师赶忙跟了进来。
梁晓允的家,是极其简陋的。泥土制成的砖,粉刷着粗糙的白石灰,上面盖着青色的瓦,也是山村里土窑烧制出来的。一扇窗户上甚至没有玻璃,只是用灰色的硬纸壳糊上。
屋里的光线有些暗,吴老师站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东西。
从大门进去,就是厨房,再往里,是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的东边是一间房,有一个相对明亮的大窗户,光线尚可,西边的两间房,因为背靠着屋后的山,就显得格外的阴暗了,屋子的地面,也是终年湿漉漉的。
东边这间,是梁晓允家最好的一间屋子了,屋子里靠墙摆着一张床,窗户侧面,摆着一个条形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彩电,这个家里唯一的电器。电视机的对面,是一个衣柜,没有上漆,已经黯淡不堪。窗户旁边的墙壁上,钉了一根钉,钉上悬着一面红色塑料柄的镜子。
这间屋子,是梁晓允父母住的屋子。
梁晓允父亲原来是一名瓦工,在他三岁那年,因为不小心从屋顶上掉落下来,两条腿都摔坏了,落下了终身残疾,从此就丧失了劳动能力,终日呆在家里,每天除了坐在轮椅上,就躺在这张床上。梁晓允的母亲身体很健康,但不知道为什么,神经不知道受到了什么刺激,一直有些异于常人,整天神神叨叨的,一直忙个不停,却也只能料理一些最简单的家务。
西边的两间房,一间是梁晓允的,一间是奶奶住的,爷爷在梁晓允还没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梁晓允的父亲没有兄弟,只有两个妹妹,两个姑姑出嫁之后,奶奶一直跟着他们过。
这些年,奶奶的身体一直很不好,卧床不起,又没钱住院,只好躺在家里,喝一些村里卫生所医生开的中药调理,房间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她总是在痛苦地□□,不是这儿痛,就是那儿痛,像蜂群一般嗡嗡的声音,听得人异常得揪心。
梁晓允妈妈已经在厨房里忙碌开了,似乎正在忙着煮给家禽吃的饲料,她的样子,像一只受惊的鸟,在锅灶之前,扑来扑去。
吴老师自己找了一张板凳坐下,捡起刚才的话茬,说梁晓允是个好苗子应该继续念书,如果让他就这么出门打工,会非常可惜。
梁晓允妈妈回过头,狠狠地瞪了吴老师一眼,语气很冷漠地说道:“我家孩子的事,用不着你管!”
吴老师一脸愕然。
梁晓允妈妈端着饲料盆去鸭棚喂食,吴老师硬着头皮跟了上去。在鸭子们嘎嘎的叫声之中,吴老师开始了又一次努力,他试图让她明白,不要只顾眼前,读书考大学才是长久之计,无论是对梁晓允个人,还是整个家庭,都是最佳选择。
梁晓允妈妈依然无动于衷。
梁晓允记得那一天班主任几乎跟在妈妈身后,将家里的鸭棚、柴房、菜地、稻田跑了个遍,
这个戴着眼镜的温文尔雅的教师锲而不舍地跟在一个板着脸的农妇身后,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却仍是徒劳。
夕阳西下的时候,吴老师不得不骑上了摩托车,有些落寞地返回云镇。
此后接连五天,他都每天早上八点钟准时骑着摩托车过来,跟在梁晓允妈妈身后,继续劝说她,梁晓允妈妈就像眼前没他这人似的,也不开口说话,自顾自地忙着。直到第七天的黄昏,他带着比以前更加强烈的失望和伤感骑上摩托车准备离去的时候,梁晓允妈妈终于开口了。她说:“吴老师,那我家晓允以后就拜托你了。”
吴老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回过头,看见这个衣着简陋的农妇正站在橘黄色的温暖的夕阳里,用异常明亮的眼神注视着他,嘴角轻轻地扬起,那个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个质朴温纯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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