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少华听到他这番话推心置腹,兼训兼教,感激惊惧心酸后怕,百感交集,扯着郦君玉的手,叫声:“老师!”虽有满腹的话,却一时说不出来。
其实郦君玉当时形势尚好。虽然皇甫少华上表指认郦君玉即孟丽君,但除了孟家父子,百官都只觉荒谬。眼看郦君玉日日入阁理事,军机政务无不参赞,极得皇帝信任倚重,可谓言莫不听,计莫不从,权力声望骎骎然已超越首辅梁鉴,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说郦君玉是女子,皇帝内阁,六部九卿,乃至亿兆中华男儿,岂不都成了笑话!就是对他心有嫌隙,百般攻讦之人,也不敢以此为借口,以免不攻自破,引火烧身。私下议论,也不过说郦相的确貌如女子,朝廷尚在青年,因此偏爱,也是人情之常。相书上都说男生女貌,乃是大贵之相。从齐晏子、汉张良算起,历朝历代,莫不有高官显爵貌如好女,这都是史有明书的,何足怪哉。有些别有用心的,暗想忠孝侯并南征回来的武将新贵,都是郦相门生,本来对郦相忠心耿耿,与文官毫无芥蒂。可以说朝廷凭此一举,已经消弭了文武之争,一派将相和睦的景象。如今忠孝侯突然联合孟尚书指认郦相,莫非是又要风云突起?那些赋闲的武将,因刘捷得罪的官员等,便蠢蠢欲动,想要走皇甫家的门路。不料皇甫敬父子一片懵懂,皇甫少华更日日去郦府请罪,西北视察军务朝廷又派了彦郡王,诸人摸不到头绪,只得按捺不安,继续窥伺,等待时机。
郦君玉辅助朝廷颁行新法,不免得罪众多,各种弹劾奏章,雪片一般。但变法乃是成宗亲自主张,百官谏议,目标自然首先指向皇帝。河南巡抚耿参纠结中原士子大儒,上了轰轰烈烈的万人书,历数变法的十条大罪。副都御使游载物屡谏不纳,在元宵天子赐宴时,以头撞柱,泣血大骂天子背祖忘宗,三年而改乃父之道。成宗心如铁石,寸步不让,迁耿参于西北军屯,放游载物为南海太守,对一批固执到底的老头子,更直接勒令荣养归乡。数月之间,人事迁变沉浮,京中各部院要职上,大部已换上支持变法的新锐,其中有不少,便是郦君玉的门生。
成宗初继位时,除了擢刘捷入阁,所用皆是先帝旧人,并未曾有意改换班底。如今为了推行新法,大刀阔斧,倒开辟了一番新的局面。待杀了山西等在内的一批贪枉抗旨的官员,又出了增加官俸、废除世袭户籍、赋银统一熔铸等法令,且山西试行新法十分顺利,反对的声音已经渐渐稀少。成宗十分欢喜。上林苑试探之后,他对郦君玉疑心去了大半,想他明明是国之良相,自己为爱慕他才色,竟被皇甫少华所惑,妄起疑心,惭愧之下,对他更加倚重,与他连着议论旬日,定下了平赋、治河、抚边、开海四条国政大计,一边筹备待山西夏收后,将新法推行中原各省,一边设海运局于东南,设河道局于淮、黄交汇的清江县,广搜水利人才,同时向西北增兵、移民、置边境通商所三十五座,以粮食换马匹皮毛等,减少戎狄游牧之民秋冬之际的骚扰。私下里,成宗将一腔爱意,转作知己关心,日常对郦君玉更为亲厚。为他新近娶亲,恐他过于省俭,特意赏赐许多内库宝物,以增他婚礼光彩。
当此际,郦君玉就是自己易弁而钗,公然走进紫禁宫去,与一班同僚下属打招呼,也没人敢认他便是当朝郦相。然瞒一时容易,瞒一世难。郦君玉自家知道自家事,上林游园之后,行止更加严谨。他思量自己的身世,只要朝廷不起疑,其余皆不足惧。只是皇甫家有皇后这个关系,若从后宫闹出动静来,却有些不便,况皇甫少华为妻守义,虽然冲动,实在不能说是过错,还是以安抚为上。
见皇甫少华双目莹莹,似有泪光,郦君玉温言道:“芝田,山西路上,你救护之情,为师原是十分感念的。你我师生情谊深厚,便有天大事情,你也该先来和我商议才对。你本是绝顶聪明之人,贸然上奏,无非恐怕原配不肯改妆,要拿天子来迫他顺从。你为存了这以势欺人之心,一叶障目不见其余,才做出如此鲁莽愚蠢之事,可是如此?以后你若不改了这个心性,只怕为师也救不得你。”
皇甫少华听他句句诛心,言言刻骨,连连顿首,一声也不敢回答。
郦君玉见他惶愧难言,换了笑容,勉励道:“如今南方虽定,西北准格尔等部,还是屡扰边境。眼下朝廷主旨是推行新法,休息百姓。待钱粮丰足,漕运通畅之后,就要大举用兵。这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了,正是你等报国之机。”
皇甫少华感激中又有些惊疑,怕他要趁机将自己调开,道:“少华深沐君恩,为国驱驰,自当万死不辞。老师在阁中,可是听说朝廷有什么差使要交待少华么?”
郦君玉道:“前日贺云宵起复,重任青海将军,你想是知道了?”
皇甫少华道:“门生昨日刚喝过他的饯行酒。贺将军着急,昨日已经出京西去了。”
郦君玉点点头。他主管兵部,贺云宵出发前,自然早已来请示过。当初他确曾有心将皇甫少华派往青海,以免他再生事端。但皇甫少华爵位太高,又是国舅,虽有平南战功,却不曾在西北军中呆过,他若出任青海将军,恐怕上司同僚难以相处。三思之后,不能以私害公,还是向成宗建议了贺云宵。此刻见皇甫少华不安,含笑道:“贺将军此去,只是厉兵秣马,严守边防,真正用兵还在后面。忠孝侯少年英秀,战绩彪炳,到时必有大用。目前朝廷的意思,是让忠孝侯先到京西锐健营练兵。彼处多有宗室阀阅子弟,非国舅之尊,不能震慑。诏书过几日就该下了。”
皇甫少华松了口气,忙道:“这必是老师举荐之功了,少华先此谢过。”
郦君玉笑道:“你既然今日诚心到此,我当老师的不该见外,有几句家常深切的话相劝。先头来的皇甫夫人,我看十分贤惠,堪为芝田良配。你原配虽然未归,朝廷已经颁了御旨天下寻访,若还在世上,总能寻到。你也不必空守,多纳几房妾室,先完毕宗嗣承继的大事,以安父母皇后之心,到朝廷有事于西北之时,方能安心出征,大展拳脚,建功立业。”
皇甫少华又惊又疑。他是仔细盘问过刘燕玉的,知道他曾向郦夫人说过两人分房而居的情形。师母显已告诉老师知道,他这话分明婉转劝慰,叫自己以宗嗣为重,不必独居守义。他是故意试探自己么?是正话反说么?是想断绝自己的妄念么?他望着郦君玉的面容,见他嘴角含笑,俊目流波,委实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道:“老师教训的都是正理。只是穷通富贵,各有天命。我皇甫家侥幸逃过灭门之祸,却累得孟小姐生死不明。门生娶偏在先,已经委实对他不起,焉能再去亲近别个女子?倘或我皇甫氏果然为此绝嗣,也是天命前缘,少华绝不敢抱怨。”
郦君玉点头道:“芝田如此节义,想来上天也必然眷顾。如今寻人旨意颁布四方,或者不久就有孟小姐的消息。”
回家路上,皇甫少华浑浑噩噩,简直不知身在何处,脑中反复只回想着郦君玉的言词。到家里,皇甫敬夫妇都迎上来探问“如何”,皇甫少华点点头,道声“见到老师了”,便就回自己房中,靠在榻上辗转反侧。
他内心深处,其实仍然深信郦君玉便是孟丽君。听他今日话语,姻缘是决难指望了,就是两人要能如目前这般,各自平安,也不容易。自己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连妻子都不能保全,又差点牵连他性命,实在是惭愧无地。他反复念着自己当日乍见真容时所题的诗句,如今真该问一问,前世有盟盟何在?今生无缘缘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