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妙人
马下的佳人细细打量这位马上的男子,结果却是越看心里越惊!
这位面对坚毅、目光深邃的男子,明明很年轻,却让人感觉到像草原一样苍茫,像大海一样浩瀚,像星空一样神秘。不同于她所见过的那些神采飞扬、谈吐不凡的士人俊杰,眼前的他锋芒内敛却更显与常人的不同,黑白分明的双眸仿佛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漩涡,自己竟会情不自禁地被他的眼光吸引着。
在这荒原之地,竟有如此出众人物!
马上马下的两人对视了一会,而在一边等待已久的马蔺则不耐烦了。看到坐在马上的阎行不说话,以为他已经被对方这种不卑不亢的行为激怒了,马蔺索性也不客气了,他大吼一声打破了沉默。
“嘚,我等也不要你的什么医治,你只需要将你后面那匹白马给我们送过来就可以了!”
马蔺过来一看见这伙富贵人家身后的白马,爱马如痴的他早就按耐不住,阎行、阎兴也顺着他所指的那匹马看去。
只见一匹骨骼宽大、体形流畅,四蹄修长有力,足有八尺高的马匹正在夹杂在对方的人群中,而且最难得的是这匹骏马浑身上下雪白一体,竟然没有一丝杂毛,光从外形上看就可以判定是一匹千里马。
此刻它正竖起了耳朵,警惕着阎行这些不速之客,比起身边战战兢兢的奴仆来说,它毫不露怯,反而扬起马首打了一个响鼻。
面对对方的强硬索要,在场的奴仆无不变色,他们这些人可知道这匹骏马是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价值千金,就算是家主和女君子也将它视为宝贝一样,专门有马奴伺候它的进食和梳洗,怎么能够轻易就送出去呢。只是碍于对方的杀气,在场的人都是喑哑一片,没有敢出声反对的。
“这匹好马在你们手上也是浪费了,白白糟蹋了这匹千里宝马,怎么,还不想给?”
马蔺看到对方不出声,顿时脸上发怒,出声威吓,连带着手中带血的环刀也动了一动,吓得已经是惊弓之鸟的奴仆后退了几步。
倒是正跟阎行对视的那位女扮男装的女君子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淡定,她将眼光从阎行处收回,转向黝黑皮肤,出声怒喝的马蔺身上,盈盈一笑:
“壮士救命之恩,在下无以回报,又怎敢悭吝这区区一匹好马,壮士若是中意,连同这马车、财物大可一律取去。家父的车架就在后面,在下只愿尽孝膝下,这身外之物何足道哉!”
清脆的话语中,这位女君子谈笑从容,丝毫没有被发怒的马蔺吓到,反而慷慨大方地出言要将马车上的财物连同良驹尽数赠予阎行等人,并不露声色地点出自己身后亦有依仗,这番做派仅是为了报恩。言行不卑不亢,这等睿智、气度便是寻常男儿也是远远不及的。
马蔺“哼”了一声,以为对方已经被自己的威严吓到,心里也有了一点得意,当下就要上前去把马牵过来,不料还没动手,就有人在自己的衣袖拽了一下,他一看,却是身材短小的阎兴转动着眼珠,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比起只看到宝马良驹的马蔺,阎兴虽然身材短小,却是机警过人。他在马蔺威吓的时候就一直在打量场中的人。
自己这一方刚刚厮杀得胜,身上的气势和杀意正浓,寻常人被杀气腾腾的马蔺一吓,早就双腿打颤,心惊肉跳了。可是靠的最近的这位素裳君子却是淡定从容,没有像身后的奴婢一样战战兢兢,反而出言相赠宝马、财物。
看到对方的应对之后,阎兴暗暗心惊,对方如此镇定,莫非后面真的有了强力依仗,毕竟若只是对方在故弄玄虚来威慑自己,那对方的城府胆量也未免太深沉了吧。
于是阎兴主动扯住马蔺,不让他动手。虽然对方滴水不漏,但是阎兴到了这会也还是看出了一点端详来。他也注意到了眼前这名翩翩君子声线过于柔和,在打量之下愈发觉得对方是个女子。
虽然他也听说一些有龙阳之好的豪门大家会在家里豢养一些以供自己取乐,但是出落得这么别致,身上又带有几分贵气的人物又怎么可能是那些半男不女的呢。
心里存了怀疑,阎兴的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偷偷瞄了一眼阎行,发现对方依然在看着场中的人,脸上看不出喜怒。于是阎兴大着胆子,戏谑着说道:
“金帛之类的东西我们就不要了,只是今日为了搭救你等,我们马上厮杀,衣裳都染了血污,正缺可以更换的衣物,我看你们身上穿着的这些衣物就不错,你们就将你们的衣物脱下来后离开吧,我们保证不会杀害你们!”
这话一出,场中的奴婢顿时发出了惊呼。他们自己倒是无所谓,只要穿着一件亵衣能逃得性命就已经是万幸了,可是前面的女扮男装的女君子可怎么办,怎么能够被这些不明出处的来人这般折辱。
所有人的眼光一下子都投向了场中女扮男装的佳人,只见她的脸上微微飞过一抹绯红,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显然也被对方这种无理的要求激怒了,以她聪慧明睿,当下也猜出了对方已经在怀疑她的身份,想借此来逼她现出原貌,若是不出声讨饶,待会被对方强行脱去衣物,那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再存活世间,可是如果当面承认自己是女儿之身,又难保对方奸计得逞后会不起歹心。
两难之下,这位女君子在脑海里飞快地思索着。急中生智之下,也几乎在一瞬间就定下了对策,她轻咬银牙,直视不怀好意的阎兴,一字一顿地说道:
“此言当真,你们当真不会要加害我等!”
“当然,大丈夫一诺千金,绝不悔改!”
面对着对方的明眸和反问,阎兴莫名其妙感到一丝心慌,毕竟他可不是下最终决定的人,他又偷看了阎行一样,发现阎行似乎对这个主意也颇有兴趣,此刻正打量着那名疑似女子的君子,看她如何应对。于是阎兴心里也有了底气,不愿意在气场上输给对方,立马就慨然大声回应,等着对方脱衣出丑。
看到阎兴在马上故作豪迈地高声应答,那名女扮男装的女君子脸上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笑意,她笑着看着阎兴,语气之间也带了一丝少女的俏皮。
“既然如此,为了你等不毁弃诺言,我们这些人却是轻易不可以脱下这身衣裳!”
“这是为何?”阎兴在马上顿时愕然。
那女君子淡淡一笑,梨涡浅现,继续说道: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掌之美故谓华,昔日黄帝垂裳故天下治,我华夏之人,著衣裳,以别蛮夷。若是今日在此为了偷生而剥去衣物,那跟不识礼仪华裳的野人有何区别?若是失却这华夏之邦的衣裳,我等不论男女,如失父母颜面,又岂敢苟且求活,自当覆面自刎于马前。到那个时候,君言不加害于我等,而我等皆因君等而死,岂不是你们在出尔反尔,又哪里算是什么大丈夫!”
说道这里,言笑晏晏的女君子的脸上也变了颜色,端庄严肃,脸上一丝不苟,眼睛直视阎兴。
“因此,这身上的衣裳,我等万万脱不得!”
“额——”被对方牵强附会的道理这么一说,阎兴一时无从反驳,说不出话来,他自然知道自己已经中了对方的圈套,可现在的他已经骑虎难下,他只好将求救的眼光投向阎行。
“好一副伶牙俐齿!”
旁观的阎行在心里暗暗赞了一句,对眼前这位女扮男装、胆识过人的女子也不由佩服起来。只是现在自己的手下吃了瘪,自己再不出言,就真的要被对方在气场上压过去了。
这等急智和辩才也不是阎行所擅长的,他沉吟了一下,决定还是大度一点,先退一步,于是说道:
“这位君——子所言有理,这衣裳我等就不要了,你等也自可收拾物什离去。”
阎行故意把君子二字咬得重了些,就是想提醒刚刚稍占上风的对方不要得意,自己也已经看出了对方的身份了。
不料那名女君子毫不介意,朝阎行敛衽一礼,她笑着继续说道:
“那就再次多谢诸位壮士救命之恩了,不过壮士虽然无意我等的马匹财帛,但是自古宝剑配英雄,良驹增壮士,列位皆是壮士孟贲夏育一流的人物,今日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在下也就擅自做主,将这匹照夜白赠予壮士,以助虎威!”
说完,那名女君子再不迟疑,挥手就让后面一直呆立的奴仆将那匹白马牵过来,奴仆们顿时手忙脚乱,不过也知道眼前的局势不能耽搁,万一再破坏了自家女君子好不容易扳回来的场子,那么自己这条贱命就真的要丢在这里了。
当下立马有一个大奴牵着白马走过来,阎行看到这匹良驹其实心里也颇为喜欢,想了想也就决定收下它,毕竟良驹谁都想要,借此也可以安对方的心,于是得到授意的马蔺兴奋地上前将白马牵了过来,抚摸着洁白的马鬃,啧啧称赞。
此时打扫战场的甘陵等人也很快处理完了战后的事情,还发现一个中箭受了轻伤装死的胡骑,连忙将他绑起来扛到马上去,并派人过来催促在这边盘桓已久的阎行三人,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阎行心里当然知道轻重缓急,只是眼看就要离开,看着马前佳人的姣洁面容,心中不由一动。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才调转马头,飞驰而去,豪迈的声音在荒原响起,随风传了过来。
“萍水相逢,愿赠以言,天下紊紊,各自爱,余亦从此去也!”
随着飞驰的身影渐行渐远,那名女君子也下令赶紧出发,只是将登上马车之前,她也忍不住回头回头看了看那身影消失的方向,口中喃喃细语。
“真是一个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