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王穷,再次进宫后,又将此事利弊反复述说,请皇上下旨赐婚,“此流言从宫中传出,若无皇上旨意,微臣断不敢娶张姑娘。”
英武帝不悦道:“朕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张水儿既放出宫,便任凭她嫁娶。这不就是旨意!因何一定要朕亲口赐婚?”
王穷正色道:“皇上这话当着微臣面说,微臣知道,然别人不知道,天下百姓也不知道。无论皇上用什么法子,只要落在纸上,金口玉言,表明‘百鸟朝凤’一说系荒谬之言,微臣才能放心,此事才无后患。”
英武帝板脸道:“百鸟朝凤确有其事,怎说是荒谬之言?朕若是否认,岂不是欲盖弥彰?自来天下事,都是百口百说。嘴长在人家脸上,朕如何管得住?又如何澄清?”
君臣难以沟通,气氛有些凝重。
王穷见内殿摆了一架古琴,便道:“微臣无状,惹皇上心烦,愿抚琴一曲,为皇上静心。”
英武帝见他毛遂自荐,倒想听听他弹什么。
于是王穷上前坐下,须臾,舒缓清淡的琴音响起,如闲云野鹤般悠然。跟着,琴音托出浑厚的歌声,悠游中露出奋起之意、明志之心,“……展双翅,驾青云,伴君上九霄!……”
英武帝凝神细听,神色肃然。
为君者,谋的就是人心,或者说民心。
如今的大靖朝堂人才济济,从王丞相等人始。再到赵耘、张杨一层,再到四灵、王穷、黄豆一层……层层递接。
王穷已在翰林院,向皇帝明心迹,英武帝绝不当他是谄媚惑上,也不会认为他狂妄自大——他的才干,已经初露端倪,却隐有效伊尹助商汤、姜子牙佐文王、诸葛武侯追刘备之意。
一曲毕。余音绕梁,英武帝静静地看了王穷好一会,才道:“朕知爱卿心意了。爱卿先去吧!”
王穷躬身拜谢,慢慢退出去了。
第二天,张杨、玄武王张乾、白虎王郑昊。联袂觐见英武帝,恳求他下旨为王穷和香荽赐婚。
张杨出头,洋洋洒洒陈述了张家的难处,言道若皇上不赐婚,他侄女便毁了。
英武帝沉声道:“朕不信张水儿会嫁不出去!若说嫁王翰林,三位爱卿也不想想。王丞相可就此事点头过了?王家若是答应,两家情愿,何须朕出面;王家若不愿。朕却下旨赐婚,与当年太上皇赐婚白虎王有何不同?张家和郑家最不喜人插手儿女姻缘,常说要两厢情愿,为何到了这却变了?”
三人哑口无言。
等出宫后。板栗道:“小叔,咱们是不是找王相商议?”
张杨摇头道:“不能去!王相那里必须由王翰林来说服,王家人必须心甘情愿上张家求亲。咱们只管按咱们的计划行事。”
葫芦点头道:“我回去让黄豆给王翰林透个信。”
且说英武帝打发了张家人,唤来赵耘和工部尚书等人询问新城建造进展情形,黄豆也来了。
诸事回禀后,英武帝很满意,道:“照这个情形。东门新城建成后,其他三门也可早作准备了,以免到时忙乱。”
黄豆忙道:“其他三门可不能完全按照这样子来了,得另出新意,再多吸引些富人进京,否则一样会坏事。这事微臣已经在筹划了。”
众人都惊诧不已:东城规划已经是大手笔了,他居然还有新的规划,这还让不让别人混了?英武帝命他快说来听听。
黄豆却沮丧地说道:“本来就快好了的,可是近日微臣姑姑被外面的流言弄得心里很不好受;姑姑心里不好受,微臣爷爷奶奶和爹娘就不好受,然后微臣也不得安宁,脑子灌满了浆糊一样,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这事就搁下了。”
赵耘等人神色呆滞——
要挟,这是赤裸裸的要挟!
英武帝咬牙道:“你要想不起来,朕心里也不好受。朕心里要是不好受……”
他瞪着黄豆,赤裸裸地威胁!
黄豆赶紧笑道:“主忧臣辱!微臣一定殚精竭虑,将此事完成,叫皇上高兴。皇上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今晚上臣不睡了,就干这个了!”
“哼!”英武帝重重地冷哼一声,依然生气。
这还不算完,第二天是三日一朝会的日子,群臣拜过君王,玄武王第一个出列,代其父张槐上了一道折子。
张槐在折子上奏道,张家经过多年实验,前年种出新品种的水稻,可增加亩产一百到两百斤以上。
朝堂上顿时一片哗然。
那些不问俗事的官员还没怎么样,但知经济、懂政事的大臣们都心惊不已:每亩增产一百斤到两百斤以上,这意味着什么,他们都不敢想象!
大家对这个靠着儿子追封的老王爷刮目相看。
英武帝疾声问道:“玄武王,此稻种植可有难碍之处?”
板栗奏道:“此稻种植并不难。微臣父亲之前不张扬,就是为了试验。如今张家已经种了两三年了,都无大碍。去年更是将湖州老家和黑莽原的水田都种上了。湖州种两季,黑莽原只能种一季。不但如此,清南村及其附近村落也都从微臣家购买稻种,也种了一年了,也都顺利。”
英武帝又问:“张家可能提供稻种?”
板栗微笑道:“当然。张家现可提供稻种六百多万斤。另外,臣父还有其他种植经验愿意贡献,如小麦、棉花的种植,还有鸡鸭猪的养殖等。这些,我张家经过多年精研,比一般人家产量都要高。”
这都是郑氏的主意。
她虽然不精通农事,但她知道方向。又有条件,和张槐专门安排人反复试验杂交稻、嫁接果木等项目。年久日深,自然成绩不菲。当年的木耳种植就是张槐摸索了近十年,方才成功的。
这水稻的新品种其实早传开了,亲友们一听能增产,都来讨,就算不上折子。迟早也会无声无息地传扬开来。
原本她不想出风头的,只当这是一项功德,如今却要靠这个卖皇帝人情了。
当下,英武帝命户部接管此事。
因玄武王祖籍在湖州,君臣商议后。决定今年先在湖州和临湖州两地大面积种植此稻,来年再往其他州府推广。
安排已毕,英武帝看向玄武王,却见他笑嘻嘻地退回去了,并无二话,也未提要求。不禁诧异。
张家在卖他人情!
他记下这份功劳了。
当天下午,有礼部和工部官员联袂进宫回禀:正是玻璃烧制的紧要关头,张家大苞谷却告假了。说是家里出了事,他无心再当通译,他要回家陪他三姐姐。
这明明就是撂手撒赖!
英武帝听后气坏了,却发作不得。
大苞谷可不是朝廷的官员。没责任为朝廷效力。
还有,这小子可不比其他张家人,他纯是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这一撂手,怕是不等自己下旨为张三姑娘赐婚,他是不会回来的。
英武帝吩咐道:“给他三天假!”
那两人忙答应了,心道人家早跑了。你给不给的,他都不干了,他们上门请都请不回呢。
英武帝看着他们的神色,哪还不明白,只能暗自咬牙,暗想,这张家和郑家全都出动了,下一个,该轮到谁呢?
对了,还有玄武将军。
她要是不来,那还是“玄武”将军吗?
那他就等着她!
隔日,近晌午的时候,玄武将军张灵儿果然入宫求见。
英武帝听后一振,急忙道:“快传!宣入御书房。”
小葱进来,叩拜过后,看着英武帝热切的眼神,微微一笑,道:“皇上在等微臣!”。
像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英武帝轻哼一声道:“朕算着,爱卿也快露面了。怎么,有什么说辞要告诉朕?再不然,爱卿也有什么方案策略或者好东西献给朕不成?”
一边挥手赐座。
小葱道:“自然有。微臣花了两天两夜功夫准备呢,这才来晚了。”
“哦?”英武帝就笑了,满脸兴味地问道,“是什么东西,要爱卿这样费心?”
小葱且不回答,却轻叹一声道:“皇上近日很不好过吧?唉,明君不是那么好做的!若是寻常百姓呢,想要一样东西或者做什么事,自忖没这个能力,极容易就放下了;皇上手握无上权威,有什么私欲是万万放不下的,只得倍受煎熬,还不如无知愚民通达无忧,实在可怜可叹!”
英武帝笑容凝固,死盯着她不语,心中爱恨纠缠。
一旁的王公公听呆了——玄武将军这是闹得哪一出?
小葱却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当日皇上立内阁、分皇权,微臣简直敬皇上若天神——”她赞叹不已,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仰慕,接着却惋惜地说道——“谁知皇上就像神话里变身术,这么快就现出原形了……”
英武帝两眼喷火,大怒道:“张灵儿,你这是找死来了!”
小葱不惊不动,摇头道:“当年,微臣与兄长逃出张家时,恓惶不安,怕死的很。过了这么多年,早无所谓了。草木荣枯,四季轮回,人也一样,早晚有一死,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微臣也不会求死的。”
王公公急的冲她猛摇手,她却跟没听见一样,只顾说自己的,“主忧臣辱。微臣无法为皇上解忧,只能略尽绵薄之力,亲自下厨,制作出一道‘帝王汤’,呈给皇上。”
她要是先说汤,英武帝肯定很高兴;如今先说了这样一番话,听得英武帝一肚子气鼓胀,待要说不要,又不舍,便转脸狠狠剜了王公公一眼。
王公公急忙问道:“将军,汤在哪里?”
小葱道:“在宫门口的马车上。待回禀了皇上,才能拿进来。”
王公公听了。急忙出去吩咐人赶紧将汤传进来。
这里,小葱为英武帝解说汤的制作方法:用牛骨或者老鸡,加各种名贵药材和山珍熬原汤;汤成后反复过滤,撇除油腻,得了清汤;再加水嫩的小萝卜或者小白菜或其他,就成了。
“这汤原本是用鸡汤做的,还算平常。微臣见皇上身体康健。只是国事烦忧,劳神过度,因而添加了好些养神提气的贵重药材,一般人便吃不起了。加上后面工序烦琐,耗时费力。制作也很不易。”
英武帝刚升起的怒气,随着小葱的娓娓述说,很快烟消云散,看着她目露柔情。
这可是她特地为他做的!
汤来后,王公公急忙自己先尝了半碗,然后才盛给皇帝。
小葱将一张方子递给王公公。道:“这是方子。公公可请太医验看。若无大碍,往后便可照着这方子做。”
英武帝喝着汤,一边道:“你自己就是医道高手。还让他们验看什么!”
小葱没接话,心想谁让你是皇帝呢。
一连喝了两碗,英武帝才放下碗勺,注视着她道:“爱卿费心了。果然好汤!只是太靡费。明明是上等汤料熬出来的,却弄得清爽素淡,不懂行的,还以为是普通萝卜清汤呢。”
小葱认真道:“这是一位王妃——也不知哪朝的了,她长期吃斋,这日生病没有胃口,王爷命厨子一定要做出好吃的来。厨子无法。便用鸡汤反复过滤,再做出萝卜汤,蒙混过关。”
英武帝点头道:“原来如此!这法子也算绝了,难为他。”
小葱又道:“微臣便在此基础上,再加改善,做出这汤,取名‘帝王汤’。皇上喝了这汤,可体会出些什么?可知微臣为何要取这个名字?”
英武帝蹙眉细想了一会,道:“无非是太贵重、太麻烦,一般人吃不起罢了。”
小葱摇头道:“不是。”
英武帝紧紧注视她道:“那是为什么?”
就知道她不会献一道汤这么简单!
小葱看着他,铿然道:“这汤贵重是无需说了,正符合帝王身份,然其中还有另一层寓意:君,当以民为本!”
英武帝和王公公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这汤,怎么就……寓意‘君当以民为本’了呢?”
“这汤用料贵重,制作过程中却荡尽浮华,由绚烂归于平淡,返璞归真,最后又以萝卜或者青菜调和,才滋味无穷,且养身健体;若只管用原汤大补,必定坏事。同理,为君者虽然至高无上,终究要以万民为基,方能保得国泰民安。此乃‘帝王汤’本意!微臣希望皇上喝着这汤,能不忘百姓,时时谨记萝卜青菜才能保平安!”
英武帝楞楞点头,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一道汤能做如此联想,也就她了!
可是,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王公公却满心迷糊,不知青菜萝卜怎么就跟“国泰民安”扯上了。
静了一会,英武帝对小葱道:“来,陪朕喝一碗。”
小葱摇头道:“请皇上恕罪。这汤里有一味提神药材,孕妇不宜用。”见英武帝又发愣,垂眸轻声解释道:“微臣,怀孕了!”
英武帝刚端起一碗汤,闻言差点没把碗给扔了。
已经有好几个儿女的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将目光投向小葱腹部,眼神幽深不见底。
小葱站在堂下,不言不动。
忽听上面道:“坐下说话!”
声音平淡无波,细品,有些颓然。
于是小葱坐了。
英武帝又喝了一碗汤,吃了几个点心,才对王公公吩咐道:“撤下去。朕晚上再用。午膳不用传了。”
王公公忙答应了。
慢条斯理地漱口会后,英武帝长出一口气,对小葱道:“爱卿献汤有功,可有要求?”
小葱抬头,从怀里掏出早准备好的奏折,双手捧着道:“微臣想与夫君一道往漠西。那里异族尚未安定,急待治理。微臣与夫君一文一武,正能相互辅助。微臣准备在草原上植树造林,改善民生,令游牧民族稳定一方。”
英武帝又是大震,呆呆地看着她。
王公公急忙上前接了折子,呈给皇上。
英武帝展开,静静地看着,半天没言语。
就在小葱眼观鼻、鼻观心,差点都要睡着了的时候,就听上面道:“朕,准了!待你分娩后,就去吧。”
小葱急忙道:“不用。微臣一月后即可启程。”
英武帝喝斥道:“胡闹!你这样如何能远行?”
小葱道:“微臣乘马车去,料也无妨。”
英武帝气道:“你如此着急离开,朕就成全你!”
达成心愿后,小葱觉得轻松许多,遂躬身拜辞道:“微臣谢过皇上!微臣告退。”
说完,慢慢后退。
退到门口,才直起身子,对英武帝微笑道:“微臣三妹妹就劳陛下费心了!”然后转身就出去了。
等她走出御书房好一会,英武帝还望着门口发呆:他好像并没答应她为她妹妹办什么事吧?怎么就“费心”了呢?
再说王穷,当天回家就请王相爷去求皇上。
王相爷摇头道:“不成。陛下不会下旨赐婚的。”
王穷道:“只要伯父答应这门亲,皇上就会下旨赐婚。”
王相爷道:“皇上不下旨,老夫是不会答应的。这太冒险!无极(王穷之字),非是大伯父怕事。之前,便是张姑娘在待选之列,大伯父还不是照样阻拦皇上立她为太子妃,何曾怕过?可眼下情形不同了:张三姑娘竟然在御花园来了这么一出!‘百鸟朝凤’,实在太莽撞了!”
王穷点头道:“侄儿明白,大伯父并非怯弱之辈。”
王相爷见他如此乖顺,很诧异,道:“你真明白?”
王穷点头道:“当然明白。怎么了?”
王相爷疑惑道:“你这么听话,老夫反倒不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