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宛转，月照花林，船屋里一点油灯，芳华的脸埋在阴影里，潘继尧见她羽扇般的睫毛下眼神黯淡，问“怎么了？”芳华搁下筷子，想起白日的事情，十分感慨，“我见过汉语大辞典那样厚的一沓，都是方教员写给乔琦的信。”潘继尧随口问了句，“方教员要娶乔琦？”

　　芳华摇摇头，惋惜道，“方教员家里只剩一个寡母，是如何也离不开上海的。和她结婚的是我的一个朋友，闫飞！他们回去重庆做生意了！”潘继尧听到这里的时候眼神跳动了一下，难道乔家码头已经有人接手。他没有继续追问，看芳华皱着两条眉毛，满腹惆怅，轻声问，“婚礼那天你要去吗？”“当然，我答应了要做女傧相的。”继尧见她半晌欢喜半晌忧愁，什么心思都摆在脸上，眼里盛满了温柔，轻声道，“傍晚我来接你。”

　　芳华虽不知道潘继尧与沈家有什么过节，但是见惯了爹提起青龙堂时那深恶痛绝的神色，所以从不敢让继尧送到正门，每次都是在路口的地方就下车走回去，而那辆与黑夜浑然一色的汽车，也总是远远停在一棵梨树之下，直到她踏进大门才乘着夜色离去。

　　临近夏天，夜里的风吹着还有些醉人。芳华走过前庭见客厅里还是灯火通明的样子，又有一阵欢声笑语的，尤其是翠姨娘尖细的嗓音，夜里听着真有几分像恐怖故事里的女鬼，直叫她惊起一阵颤栗，瞬间清醒了大半。

　　芳华在客厅门口换上木屐便往里边走去，见隔开的一截高台上坐着爹娘，右手边是翠姨娘，手里还握着帕子正在掖眼角；左手边是个年约二十几岁的陌生男人。他肤色白皙，三七分的头发梳得整洁光滑，五官清秀中带着一抹俊俏，帅气中又带着一抹邪魅，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逗得一屋子的人都在发笑。

　　一见她回来，视线齐齐投了过来，周静淑招呼她过来坐，嗔怪道，“怎么这样晚，快和虞少爷打个招呼，人家就等着你道个别呢！”说着向一边的虞彦书看了一眼，芳华这会子有点疲惫，眼皮子直往下拉，只敷衍地向他颌首微笑一下就上了楼。

　　虞彦书算是极好的涵养，他等了这样久，人家却一句话都懒得同他说，他竟然还能保持微笑。倒是沈博豪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毕竟人是他请来做客的，虽然本来请的是虞万霆，不过他肯让儿子来也算是给了面子。

　　未待开口，这翠姨娘却当先站了起来，“哟！怎么乔家小姐结婚，我们家小主却比她还忙，也不知忙些什么累成这样！”芳华刚走到楼梯口，听她这么一说很是不高兴，转身一只手搭在那红木的扶手上，立即驳了回去，“我毕竟是头回做女傧相，不懂的事情多了自然就要忙些。”

　　翠姨娘听在耳里，怒在心里，她这是在讽刺她进门没办婚礼，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这些年她从来也不叫她“姨娘”。沈博豪唯恐再闹下去叫虞彦书看了笑话，咳嗽了两声催促芳华去休息，虞彦书也看出了些苗头，推脱时间不早便由沈博豪遣人送了他出去。

　　虞一站在车边等候多时，与送少爷出来的小厮寒暄了两句，便跟着虞彦书上车，他两只手的大拇指插在素黄的背心口袋里，双臂夹紧了瘦弱的身体，轻声问，“少爷，沈督事请你去做客所为何事？”虞彦书眉头轻挑，单臂张开，向身后的软皮垫子靠去，西服敞开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衬衫，嘴角含着抹玩味的笑，“还能为什么？沈博豪希望洋行捐助总局十万银元，他的胃口倒是不小！”虞一张圆了嘴，一个“十”字还半含口中，虞彦书这边已经合上双眼，闭目养神。脑海里却始终有个清丽的面容挥之不去，这上海滩多少女人巴不得同他沾上关系，却只有这一个沈芳华，是对自己不屑一顾！

　　乔琦婚礼那天芳华因着是女傧相，闫飞这边年轻的男子见她长得可爱，一个两个连番要敬她的酒，喜庆的日子芳华也不好扫兴。几轮下来，觉得天地都颠倒了过来，简直热得喘不过气，随即走出了闹哄哄的喜堂。

　　芳华在离人群稍远的亭子里捡了块地方坐下，昏头昏脑间，眼睛再也张不开，竟沉沉睡了过去。天色向晚，廊子和喜堂里都点了灯，芳华揉了揉眼睛，看着光亮越渐清晰，那边喜堂里的声音也稀疏了不少，伸了个懒腰想着继尧说要来接她，准备同乔琦和闫飞道个别顺道请乔琦帮忙打个掩护。

　　人才刚站起来，便有一阵衣服的唏嗦声，低头见地上躺着件月白的西服外套，好像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她好奇地捡了起来，四处张望了一番不见有别人。想着肯定是哪个宾客路过，一时好心给自己披上的，也不能随便丢在这里不管，于是去问了乔琦，不想宾客太多，乔琪和下人们也都没注意。只好打算着先带回去洗干净了，再去问问别人可有知道的。

　　芳华挽着西服刚踏出乔府，耗子一如往常笑着迎她上车。潘继尧向里挪了些，芳华便红着脸并肩坐在他身边，扫过他带着笑意的脸，不禁问道，“怎么心情这般好？”潘继尧想着耗子刚才报上来的消息，沈博豪放了个烟雾弹给他，叫他以为货是从金贺的码头上岸。那他就回敬一个烟雾弹回去，派人假装洪门的人劫的货物，真是难得的一箭双雕。

　　他转头打量了一番她，笑道，“这红色很衬你！”芳华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自己这身红色牡丹花长旗袍，直拖到脚背。她出门前，慧珍还有些为难道，“小姐平日里最喜穿白色了，这会子穿红色可是太老沉了些，不大好看。”

　　芳华自己也觉得不大好，所以总有些不大自信，这会儿听潘继尧夸她穿得好看，芳华现在瞧着这件旗袍是越来越喜欢。潘继尧的目光，从芳华手上挽着的西服不着痕迹地扫过，只陪着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不过大多数都是芳华说，他听着，眼睛却一刻也不曾从她身上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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