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香这时候是真的很害怕。
那黑衣人带着她,并没有立刻就出城,而是带着她走进了京都最好的客栈里。
此时他已经除了黑色的大斗篷,虽轮廓比大周人深邃不少,但也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目,毕竟来大周贸易的异域人士并不少。
客栈的掌柜与他甚是熟悉,见到他便笑着招呼道:“童老板,谈生意回来了?一切可顺利啊?”
这童老板笑的爽朗又开心:“托掌柜的福,这一趟十分顺利。”
掌柜就恭喜了他一番:“如此,童老板怕是又要回去了吧?”
“正是呢。”童老板笑着道:“我们商队在京已经逗留了月余,货物也都采买的差不多了。说到这个,还得感谢掌柜的为我引荐了不少好的合伙人,让我少花了不少银子。今晚,我得请掌柜你喝上一杯才行。”
掌柜闻言,自然也笑的合不拢嘴,他为这经常来大周行商的童老板引荐商户,这其中自然也是赚了不少银子,当即就点头道:“好好好,今晚我就等着童老板了。”
两人说笑一阵,这童老板就告辞回了房间。
温香虽然被他那张奇怪的符禁锢在扳指里头动弹不得,但眼神还是很好使的。她打量着这个房间,金光光银闪闪的,的确很符合这童老板的商人身份。
他一关上门,脸上那属于生意人的热络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
他也没理会温香,关门之后就立刻走到一副巨大的蓬莱仙境图前,抬手按住图中那不细看、压根发现不了异样的半山亭亭尖,下一瞬,那挂着蓬莱仙境图的墙壁竟一分为二,露出个黑乎乎的洞口来。
温香:“……”
这是传说中的密室不成?
温香以为他要从密室逃走,谁知却从密室出来个人,这人身形容貌都很普通,也没有这童老板的高鼻深眼,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大周人长相。
他恭敬的跪下来,右手搭住左肩,对童老板行了个大礼。
童老板将温香取出来,当着这人的面将她装进一个看着一点都不起眼、甚至颇有些破旧的荷包里头,直接交给他:“带着这东西,速速离开大周回西域。将它交给大巫。一定要小心,别让人将它夺了去!”
那人恭敬的应了是,小心翼翼接过荷包,躬身退回了密道。
……
温香原还以为自己要遭遇一番严刑拷打,没想到,转眼就被转了手。
温香此时也不那么慌了,那童老板将自己交给属下带回西域,要将她交给大巫,那大巫多半就是老和尚——老和尚诈死回了西域,然后让人来将她抢走?
不管是什么原委,温香都没兴趣去探究。
她并不想去西域,她要留在大周,留在世子小哥哥身边等师叔的!
刚才那童老板似乎对贴在她身上的符纸十分有信心,根本没交代一句他的下属要防着她,别让她跑了之类的——当然,也有可能他并没有告诉他的下属她这枚扳指的蹊跷与奇特之处。
他只让他的下属赶紧离开,别让人将扳指抢走,是怕宋南州会派人追上来抢夺扳指?那他留在大周,又是为了什么?
温香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只打量眼前这准备带她离开大周的人,这人长了一张看着就很憨厚老实的脸。密道的另一头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这间房比刚才童老板住的那一间,简直就是天与地的区别。
这人回到房间,找出个包袱来,很快换了一身灰扑扑的短打衣裳,配着他那张毫不出色的憨厚脸,这人就变成了随处可见的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他将装着温香的荷包贴身放进怀里后,就垂着头打开门。门外停放着一辆不起眼的独轮车,车上摆放着几个空框子,就像是进城来卖东西的庄稼汉的装备。
他出了门,熟练地推起独轮车就往外走,外头就是熙熙攘攘的一条大街,这条街有点像古代版的菜市场,不少小摊贩在这里聚集,贩卖各种各样或吃或用、鸡鸭鱼肉等。
有人甚至还认得这个人,跟他打着招呼问:“焦大,你今天送来的菜很新鲜,明天也送两筐去我酒楼。”
这人立刻憨笑起来,点头哈腰的应承:“好的好的,我明日一早准时给您送过去。”
看着这一幕的温香不由得有些心惊,这人就算不是大周人,也一定在大周生活潜伏了很长时间。这么长的时间都没被人发现有什么异常,可见其伪装的有多好。
她要从这样的人手里逃走,可能性有多大?
……
宋南州赶在蒋家人进宫前,先进宫求见景帝。
命人通知蒋家人之前,宋南州也让人火速的去请牟世忠,让牟世忠先来武骧营。牟世忠耿介而自束,先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或许能帮着稳住蒋家人,别让他们闹的太难看。
景帝见了宋南州,得知了武骧营后山发生的凶杀案后,一时间也是唏嘘不已。
“蒋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又是皇后娘家,这回只怕又要闹的朕不安宁了。”景帝一边说,一边头痛不已的揉起额角来,“是谁在武骧营行凶,可查到了?”
“正在追查,不过此人十分厉害,一路上没留下什么踪迹。”宋南州苦着脸,盘腿坐在地板上:“皇伯父,我听闻禁卫军指挥史莫大人追踪踪迹很有一手,要不然,您让莫大人帮一帮我?”
见景帝沉吟不已,宋南州又道:“如今武骧营算是我的地盘,也不知是谁就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我要是不将这人抓出来,怎么给武骧营的兄弟们交代,怎么给蒋家人交代——那蒋家人说不定还以为我就是杀蒋兴淮的凶手,毕竟我跟蒋兴淮之间那点子私怨众所皆知,要是抓不到行凶之人,这黑锅我岂不是背定了?”
景帝瞪他一眼:“行了,这就让人传莫大人来,让他协同你抓到真凶。不过猴崽子,你老老实实告诉朕,可有什么事隐瞒了朕?”
他说这话时,微微眯着眼在笑。
但宋南州却看得出来,景帝已经对他的说辞起了疑心。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就不瞒皇伯父了。”宋南州就叹了口气:“蒋兴淮偷走的我的那枚扳指,可能是一枚极为难得的灵玉扳指。”
“灵玉?”景帝挑眉。
“古籍所著,道灵玉养人,且还能认主,替主人挡灾祈福什么的。”宋南州挠了挠脑袋,“能不能养人我不知道,认不认主我也不知道,不过那扳指倒是很合我的心意。我如今且喜欢着呢,也不知蒋兴淮怎么也看上了,非偷偷摸摸的跑进我房间里去偷——他要是真喜欢,跟我说一声,我送他就是了,不过一枚扳指,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物,还国公府的世子爷呢,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偷东西?我都替他臊红了脸!”
景帝又眯了眯眼:“就这样?”
宋南州摊手,一副理直气壮的坦然模样:“就是这样啊!皇伯父我跟您说啊,我那枚不见了的扳指,其实就是在路边随手买来的一个小玩意儿,唐绍宗还说那扳指很可能是从坟墓里偷出来的陪葬品,是从死人手上偷来的呢。我是见她颇有几分奇特,看的很顺眼,这才买了的。”
“果真就是为了一枚扳指?”景帝又问。
“我是这么猜测的——蒋兴淮可能最近比较缺钱,于是就偷了我的扳指,想要偷偷的转手卖出去,结果他找的那买家,却来个黑吃黑。”宋南州兴致勃勃的说道:“那人见财起意,杀了蒋兴淮,抢了我的扳指,然后逃走了。”
“胡说八道。”景帝斥责道:“蒋家再是如何,也没到缺钱的地步。”
又道:“一枚扳指引发的血案,朕倒要瞧上一瞧,这背后到底有什么玄机。”
宋南州一副不怕他查的样子:“皇伯父说的是,我也很想知道,蒋兴淮为什么要偷我的扳指,我那扳指现在又去了哪里。等追回了扳指,皇伯父要是好奇,我拿来给您过过目,您看可好?”
景帝随口道:“朕还以为你要送给朕呢。就这么枚扳指,你还舍不得?”
“哪会舍不得?”宋南州笑嘻嘻的看着他,“我现在有的这些,不都是皇伯父赏的?皇伯父要是喜欢,我定然双手奉上来——难得能给皇伯父送送礼,拍拍您的龙屁,这大好机会我可不会错过的。”
景帝被他逗的笑起来,“你这兔崽子,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还龙屁,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撕了你的嘴。”
总算将景帝敷衍了过去,宋南州稍稍松了口气。
“皇伯父,今日怎的没瞧见张公公?”往常不离景帝左右的张公公,今日竟不见人影,莫非宫里也发生了什么事?
景帝淡淡的笑容里头却颇有几分骄矜之色,“朕让他出宫办点事,这个时辰,也该回来了。怎么,你找他有事?”
“每次进宫都看见张公公不离您左右,今儿没瞧见,有些好奇嘛。”宋南州笑嘻嘻的回答道:“前头您才将他借给我三天,莫非今日又被您给借出去了?”
景帝就横他一眼:“瞎说什么,这不是宫里头怡妃身体不适,太医院那群废物没一个能看出个所以然来,朕想着皇觉寺的老主持精通歧黄之术,这才让他跑这一趟。”
宋南州做出一副茫然之色来:“怡妃?我怎么不记得宫里还有这样一位娘娘?”
“你小时进宫来玩耍,见了怡妃就扑上去喊娘,你可是忘记了?”景帝回想起前尘往事,神色便柔和了不少,指着一脸茫然的宋南州笑说道:“你那一声娘,吓得怡妃脸都白了。”
宋南州就不太自在的皱了皱眉头:“还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了?”
“你那时候不过四五岁,不记得也是正常。”景帝笑了笑,不知想到什么,嘴角的笑意便微微有些苦涩起来,“后头怡妃身体不好,鲜少出现在人前,你回京后,也没见过她,自然没听过她。”
宋南州就不再追问了,只不疼不痒的关心一句:“怡妃娘娘病的可重?太医院的太医都诊不出什么来,皇觉寺的老方丈医术难不成比太医院的太医们还要高?”
“怡妃腹痛难忍,朕这里除了皇觉寺的老方丈,也正让人在宫外寻精通医术的大夫,总不能让她就这么痛下去吧。”又问宋南州:“你在外头知道的人多些,可认识医术高明的大夫?”
宋南州听他提起怡妃这般关切上心,知道这一步棋没有走错,听他问起自己,立刻就道:“这个,皇伯父可不该来问我,而是该问庆王殿下才是。”
“嗯?”景帝一时间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皇伯父忘了,庆王爷娶的那位庆王妃,可是被京都百姓称为圣手的活菩萨呢。”宋南州自然而然的提起庆王妃来,“我前头还听说了,这庆王妃还曾剖腹取子,被大夫与稳婆断定活不了的那母子两人,都活了下来。这事儿,京都的百姓都议论好一阵了。皇伯父没听说过?”
景帝一拍桌子,又抚了抚自己的额头:“是了,朕倒把她给忘记了——来人,快去庆王府,宣庆王妃进宫一趟。”
说罢,又指着宋南州笑:“好小子,这回算你又立了一功。”
宋南州就得寸进尺的问:“皇伯父准备赏赐我点什么?”
景帝正想骂他,瞧见张公公低眉顺眼的走了进来,这才作罢,等着张公公上前来回话。
“陛下,奴婢已经将老方丈带了回来,就在殿外候着呢,您可是要见见?”
“不见了,让人领他去怡和殿,先给怡妃瞧上一瞧。”
张公公忙应了是,瞧见盘腿坐在地上的宋南州,笑着见过礼,“老方丈听闻世子爷在陛下这里,托老奴带话,想见一见世子爷。”
宋南州与景帝都有些诧异。
“什么老方丈,我从未见过,他为何要见我?”
景帝也道:“莫非老方丈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你?这老方丈据说佛法了得,莫不是你还有点慧根不成?”
慌的宋南州急急摆手:“皇伯父您可千万别吓我,我是万万没有什么慧根的!我眷恋红尘,六根不净,压根没有皈依佛门的想法。我堂堂皇亲国戚,荣华富贵还没享受够,我才不要做那六根清净的方外之人!”
景帝见他一副慌张害怕的样子,指着他,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才状似无奈的吩咐张公公,“你去,让老方丈进来回话。”
张公公忙去了,过了片刻,便领着个眉毛胡子都白了的老和尚走进来。
老和尚长得慈眉善目,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他目不斜视,缠着佛珠的手掌竖在身前,对着景帝行了个佛礼,“老衲拜见陛下,愿陛下长享盛世,寿与天齐。”
景帝哈哈大笑,显然这老方丈的马屁拍的更得他心,他笑完了,才意味深长的看向紧盯着老方丈不放的宋南州:“臭小子,你还得多跟老方丈学才行。”
那老方丈这时也转向了宋南州,微微抬眼,欠了欠身:“宋施主,又见面了。可是不记得老衲了?”
“我什么时候见过你?”宋南州不客气的质问道。
老方丈微微一笑,终于抬起眼睛看向宋南州,他那历经世事依然清透的仿佛能够看穿人心的双眼,却在看过来的那一刻,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对着宋南州使了个眼色。
“宋施主可还记得前些日子你曾猎到一头梅花鹿,那小鹿甚是可人,宋世子起了怜悯之意,打算放她归林,不想她受了伤,老衲恰好经过,宋世子就将那梅花鹿交给老衲看顾,还给那梅花鹿取了个名儿,叫她小妖精。”老方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如今那梅花鹿已经养好了伤,因到底是宋世子交托给老衲的,故老衲也不好擅自做主。今日遇到宋施主,少不得要问上一句,那鹿可是要放她归林?”
宋南州在听见“小妖精”三个字时,心头便是重重一跳——先还疑惑一个老和尚冲他抛什么媚眼,这下子才终于明白了过来。
一时觉得胸口一松,又有些哭笑不得,她这回怎么又跑到这老和尚的身体里去了?
“原来你就是那日的老和尚啊。”宋南州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来,又对景帝解释道:“我就记得当时随手把那小鹿给了个和尚,没想到却是皇觉寺的方丈大师,真是失礼失礼。”
说完又问景帝:“皇伯父可喜欢梅花鹿?要是喜欢,就让人将那鹿送进宫来养着玩儿。要是不喜欢养着,想要吃肉也行,让人宰杀了,烤鹿肉吃——皇伯父,烤鹿肉我可在行,要不然我烤给你吃?”
景帝少不得又要训斥他一顿:“当着老方丈的面,你说的这是什么浑话,还不赶紧闭嘴?”
宋南州就委屈巴巴的闭上了嘴巴,又仿佛满腹怨气的去瞪惹他挨训的老方丈。
“好了。”景帝只当没看见他的委屈,转脸对老方丈和气的说道:“朕知道老方丈精通岐黄之道,宫里有后妃身子不适,还请老方丈前去诊治一番。”
“不敢当。”老方丈装模作样的欠了欠身:“这是老衲的荣幸,老衲这就过去?”
宋南州从地上一跃而起,“真的那么厉害?我倒要跟着去瞧上一瞧——皇伯父,您恩准我去看看呗。”
景帝立刻板了脸:“你还嫌你的事儿太少?这会子武骧营只怕都乱套了,还不快给朕滚回去收拾你那烂摊子?”
宋南州不敢造次,乖乖的应了是,又乖乖的告退离开。
临走时,倒是飞快的看了眼正要往怡和殿去的老方丈。
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老和尚也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宋南州心领神会,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
宋南州出宫之后,骑着马离开了宫门口。
过了一会儿,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静静地停在离宫门口不远的巷子里。等了一会,就见那仙风道骨的老方丈缓缓走了出来。
马车立刻驶了过去,遮挡的严严实实的马车里伸出一只手来。
老方丈一见那只熟悉的手,双眼就亮了一亮,抓着那只手借力爬上了马车。马车立刻加快速度,离开了皇宫。
一上马车,先还端着得道高僧架子的老方丈立刻垮了肩膀,仰头往软垫上一躺:“卧了个槽,快累死我了!”
马车里端坐的宋南州眉心狠狠一跳,但他压制住了抬手揉额角的冲动,只冷静的开口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你怎么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这老方丈,自然就是温香了。
听了宋南州那满满都是嫌弃的话语,温香冲他翻了个白眼,“你当我想变成这鬼样子啊?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好不好?有什么办法,我等着你来救我,你能来吗?到头来还得我自己想办法,我都脱了一层皮才逃出来的你知不知道?险些就魂飞魄散了你知不知道?”
说着说着,也不知怎么回事,把自己委屈的不行,连哭腔都拖了出来:“我在歹人手里,拼死拼活才逃出来,你倒好,你还在皇帝面前耍宝搞笑,半点也没想过要救我的意思。亏我还觉得你我之间交情不错,也算得上老铁了。结果呢,果然扎我心了嘤嘤嘤……”
“闭嘴!”宋南州听着一把苍老的声音说着这些话,总感觉诡异的令他头皮发麻:“脱了一层皮是什么意思?你身体不舒服?”
“何止不舒服,我差点就撑不下去了。”温香可怜巴巴的说道:“要不是这老和尚当真道法高深,我到了他身体里,才觉得好受了点……”
说来也是温香运气不错,当时,眼看着那汉子就要带着她出城了,温香急的不得了,正在这时候,她看到了坐在马车里的张公公。
她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见到了个熟人就激动的脑子都没了,总觉得错过了张公公,她就再也逃不掉了似的。拼了命的往外撞,她一动,那符纸就又开始烧她。
但温香那时候就跟疯了似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冲出去!
可又冲撞不出去,而她已经被那无形的烈火烧的奄奄一息,眼见着就要失去了意识。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张公公的马车里,那一直安详端坐着老和尚忽然念了一句佛。
紧跟着,眼前金光一闪,那原本桎梏着她的无形枷锁就这样消失了。
温香头晕脑胀的撞了出去去,然后,当她再次有意识时,她发现自己变成了老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