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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十五 客栈

大明乌纱 西风紧 5302 2022-07-22 02:45

  县考本来是三月间举行,但因皇帝已几十年不上朝,许多事情运转不灵,万历四十五年上虞县缺长官竟缺了一年之久,今年三月的县考也搁置了,上边便下了公,叫任知县张问月间补试一场。

  距县试还有十日,张问二堂翻看着四书五经,心里构思题目。县考第一场汇试有几道题,包括:写一五言韵;四;议分题,已冠未冠不一样,十岁的就是已冠。

  张问也是从科班里混出来,对这些规则很熟悉。他拿起《孟子》的时候,顿时想起一句话“禹恶旨酒而好善言”。认为这句话可以作为题目,不过要去掉后半句,题目只要四个字就行了:禹恶旨酒。

  字面意思就是,禹这个人不喜欢美酒。然后写篇八股。

  没读通《孟子》,恐怕记不清后半句,这个题目可以考士子是否读通了典籍。

  这时候钟声响起了,酉时已到,众官吏纷纷进来交代工作,然后去画酉,就告散,等明天一早又到县衙点卯,县衙工作就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张问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走出二堂,皂衣见罢忙打了三下点,表示堂尊要进三堂了,闲杂人等回避。屋檐下两个衙役正说着什么,听到打点,向这边看过来,看到张问,急忙回避。

  张问心道管之安那个什么亲戚开的客栈,公然收钱的消息,恐怕县衙里很多人都知道了。

  大伙暂时还看不懂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又有热闹看了,何乐而不看。张问一副松垮垮的姿势走路,准备回去换衣服,他也想出去看看这事热闹。

  不得不说,人的心境,很容易受到身体的暗示。比如你浑身松垮垮了,心情也就仿佛轻松起来。

  张问想起了笛姑,这个女人平时坐没坐像,站没站像,总是松垮垮的,行动起来却动如突兔。张问猛然想到,自己这副样子,是不是因为受了笛姑的影响?

  他现自己常常想起笛姑。

  张问换好衣服,叫来曹安同往,几个皂隶跟班后面跟着,出了县衙,径直来到县前街上的“上虞客栈”,这客栈就是管之安那个亲戚开的客栈,平日没少收介费。

  比较大笔的陋规,要做得隐蔽,一般都是通过官吏的亲戚朋友开的客栈收受,也就是介。姓不得已要和官府打交道的时候,要先摸准门路,到相应的客栈纳钱,给了钱,办事就很顺利了,如果没有通过介,对不起,事儿就有点麻烦了。

  这时候应考士子涌进城里,家境殷实的,有书童奴仆亲属相随,城里的客栈简直爆满,而“上虞客栈”是人满为患,依然后士子进去,大概是交定钱。

  “你们几个,跟远点。”张问回头对高升说道。前呼后拥走过去,恐怕太引入注意了。

  张问和曹安走近客栈,见着一个年轻人背着书从客栈门口经过,这时一个身宽体胖的人走到年轻人旁边,搭讪道:“这位公子,一定是进城考县试的士子?”

  那搭讪的人长了一张和善的弥勒脸,看起来十分面善。张问便走到一个地摊旁边装作看货,想听听他们要说什么。

  那年轻人显然不认识弥勒脸,说道:“您是……”

  弥勒脸道:“公子不用问老夫是何人,老夫只想给公子指个去路。”弥勒脸指了指横街的那家客栈,说道,“公子可以去上虞客栈住宿……不过这会儿怕是早满了,公子住不了,交两定金便可。”

  “两?”那年轻人一脸惊讶。

  弥勒脸笑道:“咱也不打机锋,上虞客栈现住的全部是考县试的士子,您可以去应考的士子那里问问,他们为啥要住上虞客栈。就是不住上虞客栈的,也里面交了住宿定金挂了名号。”

  “哦?我看这家客栈装潢一般,一般的客栈一天一晚也就不过一,他们定金就要收两,何以贵了如此多倍?”

  弥勒脸神秘兮兮地说道:“不挂名号的,章写得又一般,恐怕就……”

  年轻人有些怒气道:“您不用说了,我明白了。只是有一点不懂,科考也敢来这一套?”

  “这只是县试,就算你考不过也可以捐粮取得童生资格,有甚关系?再说两对于公子们来说,不过是小钱罢了。”弥勒脸摇摇头道

  年轻人沉吟片刻,说道:“我先问问再说。”

  “好,公子请便。”

  张问见罢和曹安对望一眼,心下了然,正欲离开,这时见着客栈门口来了两个人,一个老头,一个年轻人。因那老头身上穿得太破烂,却和穿长袍的人走一起,张问不由得心生好奇,难道是父子俩?便停下脚步想看个究竟。

  那老头一身短衣补丁重补丁,几乎将原来的麻布都盖完了,肩膀上搭着一块乌黑的毛巾,脸上手上深深的皱纹简直触目惊心,皮肤晒得泛黑,眼窝深陷,一看就是做力气活的姓。

  老头弓着背,微颤颤地从衣服里小心拿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拿出几块银子,说道:“二娃,拿进去交定钱。”

  那穿旧长袍的年轻人抹了一把眼泪,愤愤地说道:“这些狗官!”

  “二娃!”老头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将银子塞进年轻人的手里,“祸事都是从嘴里出来,说话可得注意。”

  年轻人将银子塞回老头手里,说道:“爹,这钱儿子不能要!您老帮人打谷,烈日当空血汗齐流,整整一天,才得三十,两银子千钱,得流多少汗,出多少力?您的背都弯了,儿纵是禽兽,岂能受之?”

  老头和年轻人推搡着那几块银子,后有些怒气道:“二娃!爹叫你拿进去,你就拿进去!你只要好好读姓的一钱一,一米一谷,是怎么来的,能体恤一方姓,爹出些血汗算什么。”

  “爹……”年轻人当街跪倒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年轻人磕了三个响头,拿了银子走进客栈。张问地摊旁边磨蹭着等他出来,对曹安递了个眼色,曹安便尾随过去。

  追上二人,曹安走到他们面前,说道:“两位,请留步。”

  老头见曹安身上的布衣服,弯着腰说道:“这位老爷,找小民啥事?”

  曹安道:“我家少爷有件东西相赠,请老丈笑纳。”说罢从身上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交到老头手里。

  那两人顺着曹安的目光,看向张问,年轻人突然说道:“你们无名无故送银子是什么意思。读书人,岂能受嗟来之食?”

  曹安淡淡道:“你不为自己,也为你爹减轻些担子不是?”

  年轻人默然。曹安拱手道:“告辞。”

  老丈弯着腰拜道:“小民谢老爷恩施。”

  张问和曹安很快混入人群,曹安张问侧后低声道:“少爷,是不是要叫人打探一下那后生的姓名?”

  “不必了。”张问摇摇头道,“此人背负父命,就算做官也是海瑞那样的官。官太清,如何为我所用?海瑞除了名垂青史,办成什么实事了?”

  “是,少爷。”曹安心里,这个少爷竟比以前的老爷还要有心思。

  张问看了一眼曹安,知道他不明白刚才为什么如此大方,便多说了一句:“做官不定要做好官,但一定要让姓误认为你是好官,出现这么多问题,不是你不想搞好,而是下面的官吏不好好执行政策。”

  他回头看了一眼上虞客栈,心道:祭起反污大旗,就近日。

  第二天签押房,黄仁直终于忍不住,寻了个没人的机会,问道:“上虞客栈的事,大人知道?”

  张问点点头:“路人皆知。听说上虞客栈的东家是管之安的亲戚,这帮人,也太过分了!”

  黄仁直摸着胡须冥思苦想,但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间是怎么回事,明目张胆科考上动手脚,就算是吃了豹子胆也不会这么昏干?

  “老夫实是想不通,这管之安想干什么?挑衅大人的威仪?可这不是洗干净了脖子,自个伸到大人的面前么……就算找人顶罪,可那客栈不是他管之安的亲戚?没道理推自家人跳火坑啊!明明就是必栽的事儿,这么做有什么用处?”

  张问也皱眉苦想,按着太阳穴道:“这两天我也想这件事,本来早就想动手了,可又怕这管之安设了什么套儿让我去钻,就想等等看。要知道,本官一到这上虞县,就被管之安来了个下马威,此人经验丰富,不得不防啊!黄先生认为是怎么回事?”

  黄仁直冷笑道:“什么经验丰富,老夫这么些日子还没看清楚他?不过就靠着懂点小地方规矩,会些雕虫小技而已。能有什么套?大人只管拿了人再说,他管之安不认帐,起码客栈得顶罪。”

  张问沉吟道:“我看再等几天,不宜操之过急。轻敌冒进,兵家大忌也。”

  张问心道:等再过几天,银子收得差不多了,起码没做赔本买卖不是。

  黄仁直摇摇头:“大人得快,要是拖下去,惊动了上边,恐怕大人也脱不了干系。”

  张问一拍大腿,瞪眼道:“对了,这厮不会是想用苦肉计,自割一块肉,要把本官一起拖下水?娘的,老子和他有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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