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卜守茹常想,她有过爹么?啥时有过爹?那个把她聘给马家老东西的瘫子会是她爹?四处放她臭风的会是她爹?做爹的会和自己闺女斗成这样?会把一碗沸水砸到闺女头上?
这都是咋回事呢?
难不成是前世欠了这瘫子的孽债?
这年秋天,裹携着城市上空恶臭味道的风,把一股萧飒之气吹遍了石城的大街小巷。
刘镇守使和秦城的王旅长准备开仗,大炮支到了城门上,城里三天两头戒严禁街,抓王旅长的探子。驻在城外的钱团长名义上还归刘镇守使管着,实际上已和王旅长穿了连裆裤,上千号人随时等着王旅长的队伍开过来,一起去打刘镇守使。
萧飒之风也吹进了卜守茹心头。
卜守茹躁动不安,脸色阴阴的,总想干些啥。
开初还闹不清想干的究竟是啥。
后来才知道是想杀人,杀死那个瘫子,也杀死马二爷,彻底结束他们的野心和梦想!
头上的疤,时时提醒着卜守茹关乎仇恨的记忆,杀人的念头便在脑子里盘旋,眼中总是一片血红。
然而,终是怕。
父亲在大清时代就告过她忤逆,今日真把父亲杀了,忤逆便是确凿的了,连马二爷一起杀,就是双料的忤逆。
这和刘镇守使打仗不同,刘镇守使打仗有理由,她没有。
她只能等待,等待着他们老死、病死,被炮火轰死。
卜守茹由此而对巴哥哥的思念益发深刻了,常在梦中见着巴哥哥回来,用小轿抬着她满世界兜风。
还梦见她和巴哥哥离了石城,随着个挺红火的戏班子闯荡江湖。
梦中的巴哥哥依旧是那么年轻,那么憨厚,都十一年过去了,巴哥哥还是老样子。
醒来时,总不见巴哥哥,满眼看到的都是轿,她的轿和马二爷的轿。
这些轿载走了她十一年的光阴,十一年的思念。
她就流着泪想,如果这十一年能重过一回,她决不会再要这些轿了,她得由着自己的心意,由着巴哥哥的心意活。
没和巴哥哥生下一个儿子,是卜守茹最大的憾事。
如果那夜能和巴哥哥生下儿子,巴哥哥不会一去不复返,为着儿子,巴哥哥也会和她一起等待马二爷的死期。
又想,天赐若是巴哥哥的该多好,就算巴哥哥不回来,她也愿为天赐拼到底,可天赐偏是麻五爷的,又被马二爷教唆的不认亲娘。
她十一年来苦苦拼争的一切是为了啥,真是说不清哩!
那年秋里,肚子里又有了,是刘镇守使的,麻五爷以为还是他的。
卜守茹看得出,麻五爷早把“万乘兴”和“老大全”都看成自己的了,就防了一手,偏不讲怀着的孩子是刘镇守使的,怕麻五爷使坏,只由着麻五爷去打自己的如意算盘。
麻五爷的如意算盘也简单,就是静候着马二爷一朝归天,自己对马卜两家进行全面接收。
被卜大爷用碗砸过以后,卜守茹再不愿回马家,就和麻五爷住到了一起。麻五爷嘴上说的好听,心里却想着马二爷来日无多,极怕马二爷一死落不到家产,便劝卜守茹回马家生了孩子再说。
卜守茹不愿,一来怕自己被杀,二来也怕自己会于疯狂之中去杀人。
麻五爷非要卜守茹去,说是这孩子也得让马二认下,不认下日后不好办。
卜守茹这才道:“那好,你就去和马二爷说,看他可愿认!”
麻五爷欺马二爷老不中用,态度很蛮横,哼了一声说:“他老棺材敢不认!不认老子有他的好看!”
卜守茹很想瞅瞅麻五爷如何让马二爷好看,就和麻五爷一起去了。
马二爷得知卜守茹真怀上了麻五爷的种,早就气青了脸。
卜守茹和麻五爷一进门,马二爷就用拐棍支撑着身子,哆哆嗦嗦对麻五爷说:“卜守茹这……这贱货回来我……我没话说,只……只是这……这肚里的孩子咋办?”
麻五爷嘿嘿笑着问:“二爷,你看呢?”
马二爷道:“我……我看啥?你……你们弄出的杂种,关……关我屁事?”
麻五爷笑得益发自然和气:“咋不关你的事?卜守茹终还是你们马家的人,把孩子生在我那儿,马家不就丢尽脸了么?二爷你还做人不做了?”
马二爷气疯了:“我马二早……早就不做人了,早……早就当了王八,可…可就算老子当王八,也……不能再养王八蛋!”
麻五爷仍不气,又深思熟虑说:“二爷,咱们谁跟谁呀?你心里得有数才是。那事我瞒了卜守茹十一年,本不愿说的,今日,却不能不说了:二爷,我问你,当年不是我替你往卜大爷的轿号里放炸弹,你能把卜守茹弄到手?卜守茹算你的,也该算我的,对不对?咱俩谁都不算做王八的……”
也是活该有事。
麻五爷说这话时,卜大爷正被人抬着从门外进来,听到麻五爷说起放炸弹的事,愣了,独眼发直,凶光射到麻五爷脸上,咬住麻五爷不放。
卜大爷没容马二爷再插话,便挣眼看他的两个下人,瞅着麻五爷问:“麻老五,当……当年的炸弹原……原是你放的?你……你哪来的炸弹、洋枪?”
麻五爷不以为然,把头一扭冲着卜大爷道:“嘿,卜大爷,你看你,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追个啥呀?今个儿咱得一起对付马二才是!”
旋又瞅了卜守茹一眼:“卜守茹,你说是吧?”
卜守茹也没料到当年往卜家轿号放炸弹的是麻五爷,便道:“我还能说啥?却原来你们都是一路的混蛋!”
麻五爷又笑:“哟,我的姑奶奶,咱可得凭点良心,没我们这一路的混蛋,哪有你的今天!”
卜守茹想了想,说:“倒也是。”
这么说着,卜大爷已在往麻五爷面前爬了,爬到麻五爷面前,一把搂住了麻五爷的腿:“麻老五,你……你今个儿得给我说清楚,炸弹和洋枪是……是哪来的?”
麻五爷大大咧咧道:“卜大爷,你想能从哪来呢?还不是从巡防营弄来的么?我不愿干,马二爷就许了我二百两银子。我仍是不愿干,倒不是嫌银子少,而是觉着太毒了些,就劝马二爷打消了这坏主意。马二爷那当儿横呢,硬要我干,还说,我若不干,他就向邓老大人告我,我呢,是真通革命党的,就怕了,就违着心干了。”
卜大爷又问马二爷:“是么?”
马二爷挂着一下巴的口水鼻涕,敷衍道:“你……你听他瞎……瞎扯!”
卜大爷认定不是瞎扯,松开麻五爷,又往马二爷面前爬,马二爷有些怕,一边努力向后退着,一边说:“卜……卜大爷,你……你可……可别听麻老五胡扯,他……他这是成心要坏咱‘老大全’的生……生意……”
卜大爷不睬,爬得固执且顽强,独眼里凶光闪动。
麻五爷很兴奋,抱着膀子立在一旁,说:“卜大爷,这就对了,你要算账得和马二爷算,不是这老杂种,你卜大爷还不早是石城的轿王了!”
马二爷坐不住了,额头冒汗,佝偻的身子直抖,可着嗓门喊进两个马家下人拉住了卜大爷,说是让卜大爷先回自己屋消消气,有话待麻五爷走后再谈。
卜大爷死活不愿去消气,一面挣着,一面破口大骂,骂马二爷,也骂麻五爷。
麻五爷直摇头,对卜守茹说:“你看你这爹,你看你这爹,咋变成这种样子了呢!咋连我都骂?好歹我也算他女婿嘛!”
说罢还叹气,似很委屈,又很无奈。
卜守茹看着这三个男人都觉着恶心,便道:“你们都该去死!没有你们这世上或许还能干净点!”
麻五爷不赞成这话,说:“让他们去死,咱别死,咱死了这一城的轿子谁侍弄!”
转而记起卜守茹肚里的孩子,想到来马家的初衷,麻五爷又自作主张对马二爷道:“二爷,不说别的了,就冲着咱当年的情义,这孩子也得在你老马家生,这事就这么着吧,啊?”
马二爷被那陈年炸弹弄得很狼狈,硬气保不住了,就在脸面上服了软:“五爷,事已到了这一步,我……我还说啥呢?这么着吧,我认栽,卜守茹和肚里的孩子都跟你,我……我都不要了!我再不图别的了,只图个平安肃静!”
麻五爷手一摆:“别价!好事做到底,卜守茹娘俩你先给我养着,哪天你一蹬腿,我就把他们娘俩一起接走!这才算咱义气一场嘛!”
马二爷浑身哆嗦起来:“麻老五,你……你也别欺人太甚,卜守茹我都让给你了,你……你还要啥?”
麻五爷想要马二爷的轿号,就说:“你那些轿子不好侍弄呀,我想了,离了卜守茹和我还真不行……”
马二爷豁出去了,当场咬下了自己一截小指,表明了自己对保护轿号的决绝意志:“麻老五,你要我的轿不是?你看着,二爷我最后一滴血都……都得洒在轿上,看清了,这么红的血!在爷的脉管里流了七……七十年的血!”
卜守茹看着马二爷手上那流了七十年的血,冷笑道:“你那一点脏血泼不了几乘轿!你现在咬手指倒不如用刀抹脖子,那倒利索些。”
又说:“就算你现在就死了,我也不会离开马家的,我就是冲着你的轿号来的,不把你的东城轿号全统下来,我不会罢休的。”
马二爷疯叫道:“你……你做梦!我的轿号是我儿天赐的!就算没皇上了,民……民国也得讲理!子承父业,天……天经地义!”
偏在这时,天赐从学堂下学回来了,麻五爷一把拉过天赐,指着天赐的小脸膛儿哈哈大笑说:“天赐是你的儿,你看看他哪点像你?天赐也是五爷我的儿!爷,话说到这地步,我就得谢你了,难为你这么疼他,比我这真爹都强哩!”
马二爷骤然呆了,像挨了一枪,软软跌坐到地上。
天赐叫了一声“爹”,上前去扶马二爷,马二爷不起,只望着天赐流泪,还绝望地嚎着:“报应,这……这都是报应啊……”
也恰在这时,卜大爷双手撑地,支持着身子,从门外阴阴地挪进来了。
卜守茹本能的预感到,那团盘旋在石城上空的肃杀之气已扑涌进门。
远处有隆隆的炮声和爆豆也似的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