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四娘子挑的地方离李小囡看书的地方不远,靠着假山的一座半边小轩亭,对面亭台连着九曲桥,互相都是一览无余。
晚晴垂手侍立在小轩亭外,玉兰站在晚晴对面,两个人都是提心吊胆,眼角斜着心里担忧着自家那个,两人都顾不上看一眼对方。
对面临水露台上,尉四娘子和潘九娘子正在甩杆钓鱼。
李小囡晚到了片刻,史大娘子坐在靠着假山的锦榻上,微微欠身。
李小囡坐在轩亭一边的鹅颈椅上,拧身看了一圈,回头看向史大娘子。
“叨扰了。”史大娘子沉默片刻,垂眼道。
“不叨扰,我不忙的。”李小囡看着枯瘦晦暗的史大娘子,有几分心酸。
这个年代的女人出路实在太少,特别是她们这样的贵女。
“我们家和睿亲王府、潘家,尉家、文家、符家这些人家,从开国以来,世代相交,姻亲不断。和睿亲王府、潘家、尉家更是通家之好。”
史大娘子垂着眼帘,声调轻缓。
“从我记事起,我在睿亲王府的时候,甚至和在我们家的时候一样多,后来,长大一些,就常听二婶和王妃玩笑,要把我给世子做媳妇儿。
“再后来,我和他都长大了些,懵懵懂懂,有一回,世子到江南游历,回到京城,送了一叠帕子给我,我说我又不用外头的帕子,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
史大娘子喉咙更住,看着手里的帕子,好一会儿,将帕子微微托起,看着李小囡道:“你知道这帕子是什么意味吗?”
“横也丝竖也丝。”李小囡一脸干笑,“织坊里的挽花工唱得最多的就是这种,什么模丝竖丝万千丝,丝丝连连不断头。”
“嗯,世子十二岁冠礼后,我们就定了亲。从我懂事儿起,我就知道我要嫁给他,这么些年,我眼里只有他,心里只有他,一心一意想得都是怎么辅助他,怎么打量好睿亲王府,甚至!”
史大娘子的话戛然止住,片刻,低低道:“万一我生不出儿子怎么办,怎么教养孩子,要是有两个三个儿子,该怎么安排他们的前程未来。
“原本,钦天监已经看定了婚期,去年春天,我就该嫁进睿亲王府,可他退了亲。无缘无故。”
李小囡叹了口气。
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因缘起灭,没有无缘无故的事,只是她不知道因缘而已。
“阿娘劝我,阿爹劝我,二婶劝我,人人都劝我,可我曾经手握珠玉,现在让我抓一块砾石,甚至连块像样的砾石都没有。”
史大娘子再次更住,好一会儿,看着李小囡,满脸苦涩,“要是换了你是我,你也不将就吗?你能怎么样不将就?”
“唉,人跟人不一样,换了我,根本不适合那么大那么厉害的王府,王妃什么的肯定看不上我,我也……”
李小囡卡了一下,咽回看不上三个字,改口道:“不喜欢嫁给世子这样的人,在我眼里,世子唯一的长处,就是长得挺好看的。换了我是你……”
李小囡摊着手,一脸干笑。
换了她那就是砸碎金锁龙归大海,能笑死过去好几回。
史大娘子瞪着李小囡。
李小囡想起顾砚的交待,赶紧往回转。
“人跟人不一样,我觉得吧,你得先好好想想,你想嫁给世子,是因为大家都这么觉得,从小儿大家都这么说,你是被她们一遍一遍的说,才想嫁世子,还是这个想嫁,就是发自你的内心。
“要是发自内心的想嫁,你就再想想,看看能不能理出理由,把这些理由排个顺序,你想嫁给他,头一条是因为他对你好?送帕子给你什么的,还是因为他好看?因为他家有钱?他人又大方?因为他是亲王世子,有位有权,还是别的什么。
“感情么,你这个么,是感情的事,那也是事,是吧,不管处理什么事,先要理清起因现状,找到关键点,然后提纲挈领,理事什么的,你肯定比我厉害多了。”
李小囡努力说着废话,努力把废话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感情这东西,她一向觉得像旅行中的惊艳美景,你根本不知道会在哪儿遇到,可能透过车窗的一抬眼,可能是一个转弯,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幅奇幻景象之中,但转眼,光影变幻,奇景不存。
看到了遇到了,全心全意去感受,景色消逝就淡定往前,没必要难过可惜,美景如同美食,看过吃过,都会化为自己的一部分,让自己更加美好。
感情亦如是。
史大娘子眉头渐渐拧起,呆了好一会儿,喃喃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些,这还用想么?”
“那你平时不想点儿什么?”李小囡有点儿挠头。
她挺会劝失恋的闺蜜,比如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比如失恋最利财运,专心工作赶紧搞钱;比如每一个离开你的男人都是因为他配不上你的未来……
可这会儿时空迥异,她们这些贵女唯一的事业就是相夫教子。
“世子脾气急躁,从小儿王妃就跟我说:你看着些,世子要是犯了急躁的毛病,你就劝劝他,后来,有什么事,她们都让我劝世子,阿娘说,你要留心,不要总等着王妃指点。我平时想的都是他。”
史大娘子声音极低,李小囡上身前倾,竖着耳朵才能听清楚。
“他到翰林院听讲,听了半刻钟,就说是迂腐之言,我要找机会劝他,他性子急爱纵马过街,他总是说要兴兵……我想得都是他,忧心他的德行,忧心我能不能劝得住他。”
李小囡听的眉毛高抬,“那你经常劝他?”
“这是为妻者该做的事。”顿了顿,史大娘子神情灰败。
订者定也,她一直是他未过门的妻,可他退了亲。
“我觉得这是为娘者该做的事,还得是孩子小时候,五六岁七八岁之前。”李小囡的犹豫只有一瞬,就不客气的说了出来。
史大娘子愕然。
“这跟你把你弟弟的衣裳都缝起来,逼着他穿袜子睡觉没分别。
“他不听翰林讲课怎么啦?难道不能是翰林讲的没意思么?要是真是迂腐之言呢?听他们讲废话那不是浪费人生么?
“他纵马过街,踩死人了?踢烂一条街了?要是啥事儿没有,他有这个本事,为什么不能纵马过街?
“还有兴兵,这事儿更难说了,你劝他干嘛?”
“他身为亲王,太子伴读,怎么能不尊重翰林?纵马过街是没踩过人,可堂堂亲王世子,怎么能这样不稳重?这有碍风评!兵者凶事,怎么能动不动就要兴兵?”史大娘子上身前倾,语速极快。
“你这个人!”李小囡唉了一声,“上回四娘子说你那样整治你弟弟,我就该想到了。
“你要做的贤妻,是把你丈夫框进你的标准里面,你要是觉得标准男人就该稳稳重重不苟言笑,你丈夫要是爱笑,你就一定要想方设法逼着他严肃起来不许笑,你觉得标准好男人是什么样的,你就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你丈夫改造成你以为的好男人。
“也许世子看出来了,所以他就退亲了。”
李小囡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抬手拍在嘴上。
她这张破嘴!
史大娘子紧紧抿着嘴,直视着李小囡,好一会儿,一字一句道:“世子是朝廷重臣,他不是普通男人。”
“嗯,作为丈夫,朝廷重臣和普通男人有分别吗?总之都是被你硬生生套进你的标准里,噢!”李小囡噢了一声,随即嘿笑,“朝廷重臣的话,那你是想通过世子施展你的政治抱负?
“你这么聪明绝顶的人,多半理想远大,我觉得你要是有什么抱负,自己也能去做啊,没必要用操纵男人这种方法,太麻烦了,太事倍功半了,自己直接出手多好。”
史大娘子又气又急,手指点着李小囡,抖得说不出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真觉得想做就自己去做,女人跟男人没分别,大家都是人嘛,是人都有野心,醉卧帅哥怀醒掌天下权什么的。
“不是不是,那个,我是说,我没那个本事,我就想当个首富。
“你脸色不大好,肯定是风太大,我先走了,你别往心里去,我只会胡说八道,你就当我是放屁。”
李小囡一边说一边往后退,退到亭子口,转身就跑。
她觉得她得找个地方避避风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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