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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破浪沉浮 第四十一章 见花生佛

昆仑. 凤歌. 26121 2022-07-22 00:47

  第四十一章见花生佛

  走到东方发白,忽见前方道路布满雀尸。花晓霜惊道:“萧哥哥,这是怎么回事?”梁萧沉吟道:“我猜是贺陀罗和释岛主做的好事。”花晓霜望着遍地雀尸,悲叹道:“他们斗来斗去,只苦了这些鸟儿。”梁萧道:“这算什么?打起仗来,死的人可比这些鸟儿多得多。”

  花晓霜听到这话,想起公羊羽所说的话,心想:“他说萧哥哥带着鞑子兵攻城略地、杀人无数,也不知是真是假,瞧他疯疯癫癫的,一定是说谎骗我。”瞅了梁萧一眼,但见他愁容满面,又想:“他一路闷闷不乐,怎生想个法子叫他欢喜起来?”她并非诙谐之人,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笑话趣事哄梁萧开心。

  正在沉思,忽听有人叫道:“白头发,你不出来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话音未落,就听有人接道:“老疯子,你进来的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花晓霜听得奇怪,忽见梁萧纵身抢入一片树林,当即催驴跟上。不一阵,但见释天风蓬头垢面地坐在一个山洞前,燃起篝火,正烤一串麻雀,嘴里叫道:“你不出来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刚说一句,洞里便应道:“老疯子,你进来的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梁萧不由皱眉道:“老爷子,你做什么?”释天风瞅他一眼,但觉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当即回答:“白头发躲在洞里,说我进去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我当然不会进去了。他窝在洞里,王八蛋却当定了。哈,终归还是老子赢了。”说着扪扯胡须,不胜欢喜。

  他在这种事上与人争胜,梁萧只觉哭笑不得。释天风吃了一口雀肉,叫骂一句,那洞里也应了一声。梁萧听那声音尖细,不同于贺陀罗的咝咝怪声,心想贺陀罗莫非受了重伤,连声音也变了。再听数声,他脸色一变,忽道:“不对。”释天风瞪眼望他,梁萧一纵身子,钻入洞中,片刻叫道:“老爷子,你快来瞧。”释天风呸道:“你想赚我做乌龟儿子王八蛋,那是休想。”只听梁萧笑道:“好啊,你再叫一声‘你不出来,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释天风叫了,半晌无人回应,不由一怔,又叫两声,还是无人回答。他焦躁起来,将烤雀一扔,钻入洞里,却见梁萧站在一块大石旁边,石下压着一条细绳,绳端拴了一只八哥鸟,正被他捉在手里。

  释天风不明所以,梁萧却放开八哥说:“老爷子,你再说一句‘你不出来才是乌龟儿子王八蛋。’”释天风依言说了,那八哥应声便答:“老疯子,你进来的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释天风听得目瞪口呆,怔了一会儿,大叫道:“白头发呢?”

  梁萧手指着岩壁上一个洞口:“看那里。”释天风探头一望,洞口横直三尺,深达十丈,与外部连通,可见对面天光。释天风转头望着梁萧,茫然道:“逃了?”梁萧叹道:“不错,老爷子你上当了!”

  原来,贺陀罗被释天风追逼不过,逃入山洞,据洞固守,哪知天无绝人之路,他用鸟笛引来了一只会说话的八哥。贺陀罗心生一计,教八哥学会“老疯子,你进来的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这句话。释天风一听,自然不肯进洞,只跟八哥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贺陀罗趁机用“般若锋”掘出一条通道,逃了出去。他经此一役,心力俱疲,一经脱困,即刻远走,再也不敢留在崂山。

  释天风发觉上当,气得拍胸顿足,哇哇怒叫,当即钻入通道,追了出去。梁萧瞧他去远,对花晓霜道:“这老爷子逮不着贺陀罗,一定回来缠我,咱们还是走为上策。”花晓霜见释天风神神叨叨,动辄大打出手,心中害怕,闻言连连点头。

  两人昼夜兼程,连走了两天方在一处城镇歇脚。花晓霜在镇内集市摆摊行医。众人见她一介女流,形容娇怯,面有病色,嬉笑围观一阵,就纷纷散去。花晓霜悬壶一日,不见一人求医,她胆小面嫩,也不腆颜招揽,一时无计可施,竟流下泪来。

  梁萧心中暗恼,便让花晓霜留神,看哪个路人有病在身。花晓霜一说,他便老鹰拎小鸡般将那人拎来,逼他就医。那些路人怎料到世上竟有强医强治的法子,更不信有白医白治的好处,一个个莫名其妙,但迫于梁萧的威势,噤若寒蝉,乖乖让花晓霜把脉医治。花晓霜虽觉此法不妥,但她只要有病可治,便浑然忘我,至于梁萧用强之事,却也不大在意了。

  花晓霜医术高超,治一个好一个,治得数人,声名大噪。当地患者蜂拥而来,摊前以往冷冷清清,如今围得有如铁桶。梁萧心中大乐,在她身旁摆了个地摊,编些竹器,造些玩物,比如会走路的木偶人畜、会飞的竹鸟、能自转的小风车、可鸣叫的水钟等。他机关术之精,当世罕有其匹,所制物事奇巧精绝,兼之价钱公道,许多殷实人家看得稀奇,都来购买,梁萧也借此换些银钱。有时生意不济,便唤金灵儿与白痴儿演一回猴戏,聊以糊口度日。

  如此走乡窜镇,数月时光一晃而过。沿途也遇上不少劫匪盗贼,更有无德庸医,暗恨晓霜坏了生意,招雇歹人、勾结官府、百般陷害。只不巧遇上了梁萧这等大煞星,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还要折兵。幸有花晓霜这等好好先生在侧,梁萧不便放手施为,恶徒尽管大吃苦头,都能勉强留下性命。

  这一日,二人来到一座城镇,行医半日,患者渐多,忽闻人群外传来喧哗,举目望去,几个家丁火急火燎地推开人群,急声道:“大夫,我家小少爷犯病,老爷请您上门诊治。”

  花晓霜心知病来如山倒,不敢耽搁,火速收拾前往,梁萧起身相随。一行人步履匆匆,到了一处粉壁朱门的高大宅子,弯弯曲曲经过几进大门,到了厢房,还未入内,忽听啼哭声传来。两人入内一看,几个妇女围着一张绣榻,哭得十分伤心。一个中年男子方面有髯,愁眉不展,见人入内,站起身来,听家丁一说,大有喜气,冲花晓霜拱手道:“在下只此一子,出生以来便不安泰,这回病得沉重,还请女大夫大施妙手!”

  花晓霜无心与他客套,分开一众妇女,却见榻上躺了个未足月的男婴,脸色青中透紫,嘴唇乌黑,四肢痉挛,气息有进无出。把脉一审,但觉脉象絮乱,心经与心包经尤其虚弱,心知此病险恶,急取金针,刺少海、阴市,心俞。这三穴专治心疾,又刺“关元”穴,泄三焦之气,以为辅佐。运针片刻,小儿脸上紫气渐退,花晓霜舒了口气,反身欲开药方,不料那小儿脸色反黑、身子抽搐,她大吃一惊,伸手把脉,但觉脉象若有若无,行将断绝,急在少府,极泉、内关诸穴按摩。片刻工夫过去,小孩居然渐渐冰冷。

  花晓霜心如刀绞,双目一眩,几乎栽倒,梁萧急忙伸手扶住,却听她喃喃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那主人看出不妙,伸手一探婴儿口鼻,竟然没了呼吸,不由瞪视晓霜,两眼喷火,厉声道:“小贱人,你干的好事!”与方才温文尔雅判若两人。

  花晓霜医死了人却不明所以,一时神形恍惚,不知如何回答,只道:“我……我……”梁萧火冒三丈,锁住那主人脖子,喝道:“你骂谁?”他双手能断百炼精钢,那主人脸红气促,两眼翻白。花晓霜还过神来,急道:“萧哥哥,是我不好……”梁萧一怔,将人放开,那些妇女发觉死了孩儿,破口大骂,疯也似地扑上来揪打。

  梁萧恍然明白,拽起少女,叹道:“走吧!”花晓霜望着婴儿,愧疚已极,恨不能随他一起死去。主人缓过气来,一阵大呼小叫,众家丁拿起棍棒冲了进来。那人咆哮道:“娘的,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也不看看我是谁!将这两个人打死,给我孩儿偿命!”家丁得他言语,纷纷举棒扑来。

  梁萧眼见棍棒挥来,想要反击,又觉医死了人,道理有亏,踌躇间,棍棒已到花晓霜头顶。他一咬牙,涌身上前,用背脊挡下两棒,沉声道:“晓霜,这些人不可理喻,我们走。”花晓霜呆呆傻傻,站在远处,一味摇头。

  梁萧知她内疚极深,只得横身挡在她身前,左来左挡,右来右迎。棍棒雨点般落向他的头脸,他内功在身,不惧棍棒,心中却是怒气充盈:“他妈的!我这一胳膊扫过去,这群软脚虾少说要死七八个。好,臭竹竿,你打得好,我记得你;好,死肥猪,你也来占老子便宜,不看晓霜脸子,老子将你拍成肉泥。”他心中大骂,却始终不曾还手。

  花晓霜见他用身子护着自己,又感动,又心疼,只得道:“萧哥哥,我们走吧!”梁萧得她这句,如奉大赦,挥臂将十来条棍棒荡开,搀扶花晓霜冲出大门。那主人横行惯了,眼见没能打死一人,哪里肯依,指挥众家丁穷追不放。

  梁萧冲出大门,眼角一瞥,门前有两尊辟邪石狮,每尊四百来斤,当下将花晓霜放在一边,伸足一挑,劲力所至,右侧石狮跳起六尺来高。他看那主人带头赶出,一掌斜推,石狮再跳丈余,掠空而过,向那主人头顶压去。这下来势迅疾,还在两丈高处,劲风刮得众人肌肤生痛,那人躲避无及,吓得呆若木鸡。

  忽听梁萧一声断喝,一闪身,双掌呼地拍在石狮上。石狮斜向飞出,直直撞上左侧的石狮,轰然巨响,石屑飞溅,待得尘埃稍定,两尊石狮荡然无存,双双化为一地碎石。

  梁萧出了这口恶气,飘然落下,挽着花晓霜扬长而出。那主人呆望二人消失,忽觉下身冰凉,低头一看,已经吓出尿水。

  经此一事,两人无心行医,收拾行装,出镇西行。梁萧无端挨了一顿棒子,怒气未消,大步走在前面。行出一程,花晓霜叹道:“其实,现在我细想,那小孩儿的病是治不好的!”梁萧一愣,怒道:“你怎么不早说?哼,既然不是你的过错,那群狗奴才扑过来,我便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喀嚓两声……”一边说,两手一边比划,花晓霜奇道:“怎么样呢?”梁萧冷哼道:“拧断他们的脑袋!”

  花晓霜吃了一惊,摇头道:“那可不行!”梁萧想着好心没好报,路也无心赶了,将行李扔在一棵枝枝桠桠的大树下面,来回踱步。花晓霜也下了驴背,坐在一块大石上沉思。梁萧来回走了一阵,气也消了,见她模样,问道:“你想什么?”花晓霜叹道:“我在想,师父遇上这种病,他会怎么做?”梁萧一拧眉头,摆手说:“晓霜,这话我可不赞同。为什么老想你师父?他是他,你是你,他如何做是他的事,你该想的是,你要怎么做才对!”

  花晓霜苦笑道:“师父的医术胜我十倍,我一辈子也赶不上他。”梁萧微微一笑,说道:“那可未必,若你连超过他的志气都没有,那才真是一辈子也赶不上!”花晓霜越听越惊,她对吴常青只有佩服,从无超越念头,怔忡半晌,迟疑说:“孔夫子说过:‘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老人家都没法超过前人,何况是我呢?”

  梁萧笑笑,说道:“我没看过孔夫子的书,但他号称‘百王之师’,想必是了不起的。不过,他这句话我不赞同,常言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花晓霜掩口失笑:“萧哥哥,这句话可不是常言道,也是孔子书中的啊!”

  梁萧一愣,皱眉说:“奇怪了,孔夫子自打耳光么?”花晓霜沉吟道:“不过,这句话不是孔子说的,是楚狂人接舆讥讽孔子的。”梁萧白她一眼,说道:“这两句话我很喜欢。古人未必胜过今人,今人也未必不能超过古人。假如我来出题,考一考古代的算学大家,他们十九要交白卷。你现在不如吴常青,只要勤学精思,未必不能胜他!就是你身上的痼疾,吴常青治不好,你就不能自己治好吗?”

  这一番话超乎花晓霜的想象,她呆呆望着梁萧,一时忘了言语。梁萧说过便罢,掉头拿出果子肉脯,叫来白痴儿与金灵儿喂食。金灵儿天性机灵,善于模仿。梁萧别出心裁,借喂食之机,教了它不少武功招式,没料到这小猴精一学就会。数月下来,学会了不少进退攻拒的法子,与梁萧怨隙全无,说不出的友善亲密。

  吃完两个果子,金灵儿又学会一招手法,梁萧心中欢喜,手臂忽抬,放它纵上大树。金灵儿重返自然,东跃西跳,兴致勃勃。梁萧见花晓霜还在默想,不由笑道:“还没想通?”花晓霜迟疑道:“你的话……试一试也好。”梁萧知她性子拘谨,微微一笑,也不多说。

  花晓霜好容易收拾心情,举目望去,日已入暮,将远近的青山烁得如火如金,山势勾折不尽,分外妖娆,不由叹道:“好美!”梁萧顺她目光看去,笑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花晓霜面色羞红,轻轻啐道:“好啊,你看了几首诗词,就拿来消遣我!”这些日子,梁萧闲来无事,便看花晓霜带的诗词,月余下来,记住不少,此时信口说来,哄她开心。

  正在说笑,忽听“啊呀”一声,树上掉下一个人来,连声叫嚷:“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两人吃了一惊,但见那人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年少和尚,不高偏矮,肩宽背阔,脸圆嘴大,蒜头鼻子,一双环眼贼亮贼亮,正向树上瞪视,却见金灵儿从浓阴里探出脑袋。小和尚轻哼一声,拍去身上泥土,咕哝道:“猴崽子,连你也欺辱俺!”

  花晓霜不禁笑道:“小师父,对不住!”小和尚摸了摸光头,憨憨地说:“你叫我么?”花晓霜道:“是呀,我的猴儿扰着你啦!”和尚笑道:“你的猴儿?俺在睡觉,他却钻俺怀里来了!”

  花晓霜更觉过意不去,还想再客套两句,和尚两眼一转,狠狠盯着白痴儿,吞了一大口唾沫,说道:“这狗儿也是你的?”花晓霜点头,和尚又吞一口唾沫,点头说:“好狗儿!”花晓霜笑道:“是啊,白痴儿很好。”那人说:“好肥,够俺吃一顿了。”花晓霜听得目瞪口呆,和尚又看白痴儿一眼,再吞一口唾沫,恋恋不舍地走了。

  花晓霜心里有气,皱眉说:“萧哥哥,这和尚说话真奇怪!”梁萧笑道:“这和尚怪有趣的。”花晓霜不悦道:“他要吃白痴儿呢!”梁萧背起行李,笑道:“天下吃狗肉的人多了,又不少他一个。”花晓霜呆了呆,乘上快雪,心中迷惑:“白痴儿这么可爱,竟然还有人想吃它?真是岂有此理!”

  二人在夕阳下走了一程,忽听得远处传来喝骂。花晓霜举目望去,只见十多个行商围成一团,挥舞行脚杖,似在捶打什么,边打边骂:“让你偷,让你偷!”花晓霜心惊,急催快雪走近,定睛一看,人群里蜷着一人,双手抱头,任凭乱棒落下。花晓霜急道:“别打了,别打了!”回头高呼,“萧哥哥!快救人!”

  梁萧看这情形,心知众人必是殴打窃贼,本也不欲多事,但方才挨过一顿棍棒,无端对这小偷生出同情,一步纵上,双手一挥,拨开棍棒,拱手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出出气也就罢了,打死了人可不好!”众行商走南闯北,见识广博,一见他出手,就知遇上高人。领头的老者恨声道:“小哥有所不知。咱们歇口气,吃口干粮,谁知这人跑来盯着我看,我看他可怜兮兮,便给了他一个肉馒头,怎料他吃过不算,趁我们不备,将剩下的馒头一股脑儿抓吃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梁萧摸出七八个铜钱,递给老者道:“这些馒头钱够么?”老者双手乱摆,哈哈笑道:“哪里话?我张驴儿好歹也走了四十年江湖,如今只为讨个理儿,哪儿能要您的钱?”一挥手,招呼伙伴去了。

  花晓霜见人散去,上前察看那人伤势,刚一俯身,那人腾地跳起,吓得晓霜倒退三步。定眼望去,竟是那个少年和尚,不由叫道:“是你?”上下打量一番,又问,“你没受伤?”

  小和尚摇头道:“俺没伤!”花晓霜怕他硬撑,将他拉到面前,仔细看看,说道:“奇怪,他们那么打你,你也没受伤?”小和尚挠头憨笑:“俺不怕挨棍子,就怕饿肚子!”

  花晓霜心想他一定饿坏了才偷东西吃,大生怜悯,从驴背上取下干粮递给他。和尚伸手接过,也不道谢,大嚼起来。

  花晓霜又问:“萧哥哥,你还有钱么?”梁萧取出十多枚铜钱,放入和尚手心,笑道:“小师父,你是出家人,怎么偷东西,该化缘才是!”小和尚拿着铜钱,眉眼倏地红了,咕哝道:“俺不会说话,吃得又多,化缘……他们不给。俺吃了也不跑,让他们打一顿,好出气……”

  花晓霜吃惊道:“你故意让他们打么?”小和尚满脸通红,点了点头。梁萧笑道:“这法子太笨,太窝囊!”小和尚摇头道:“师父说,不许俺跟人动手。”梁萧笑道:“不与人动手,就不能跑么?”小和尚两眼放光,喜道:“对啊,俺怎么没想到?”梁萧笑道:“下次偷了东西,跑快一些,别被人逮着。”小和尚心领神会,频频点头。花晓霜哭笑不得,说道:“萧哥哥,有你这样教人的吗?”梁萧一摊手,说道:“不这样,又怎样?”花晓霜想来想去,似也别无他法。

  梁萧看了小和尚一眼,笑道:“小师父,就此别过,多多保重!”牵着毛驴,与花晓霜顺官道前行。走了一程,心有所觉,回头望去,一道人影嗖地闪入道旁。

  花晓霜回头看去,一无所见,不由奇道:“萧哥哥,你瞧什么?”梁萧摇头笑笑,心想这小和尚手脚轻快,藏在树上无声无息,跟了两三里自己才发现。

  尽管有人跟踪,梁萧自恃武功也不放在心上。入夜觅间客栈,休息一晚,次日动身。小和尚始终不即不离,远远跟着,梁萧偶尔掉头,他便慌忙躲藏。梁萧心中暗笑,知他不是盯梢的行家,于是出其不意,频频回首,小和尚手忙脚乱,一时应付不暇。

  次日抵达黄河岸边,恰逢河水暴涨,冲垮几处大堤,万顷良田尽成泽国。花晓霜心中凄惶,与梁萧裹在灾民中沿河西行,尽己所能,活人无数。她医术虽高却只有一人,无法处处兼顾,兼之疫病横行,望着无数灾民倒毙路旁,却又无力相救,她心中伤痛,终日以泪洗面。梁萧心中暗叹,不时温言细语地宽慰一番。

  走了数日,前方大堤上,官府驱赶近万民夫,扛石运土,加固堤防。梁萧举目望去,堤高数丈,一条黄水好似悬在天上,不由心生感慨:“大禹治水以疏导为务,而今治水却是处处设防。长河万里,岂是堵得住的?唉,当权者怎不明白这个道理?料想忽必烈南北用兵,厮杀正酣,治水当然顾不上了。”

  感叹间,呼声大作,一块庞然巨石挣断绳索,沿着堤岸斜坡呼啸而下。两个监工不及惨叫就被碾成肉饼,下方数十个送饭妇女眼睁睁看着石来,目瞪口呆,忘了躲避。

  梁萧不及转念,如风似电,抢到巨石前方,用上“立地生根”的奇功,双掌疾出,抵住巨石。巨石重逾千钧,来势猛烈。梁萧双脚入地两尺,手臂剧痛,喉头发甜,可那巨石稍一停顿又向下滚,转眼之间,要将梁萧压在下面。花晓霜见状,骇极而呼。

  一道人影应声抢出,挥手一推,巨石落势顿止,甚乎上移寸许。梁萧压力消减,侧目一看,来人竟是那个小和尚。二人对视一眼,齐心协力,逆势上推,将大石推回堤上。梁萧一跤坐倒,吐出大口淤血,脸色苍白如纸。

  小和尚圆眼大睁,关切道:“你……你受伤啦?”梁萧摇头道:“小伤一桩!”小和尚哦了一声,不再多问。花晓霜赶过来,取过丹药给梁萧服下,吁了口气,冲小和尚道:“小师父,你怎么在这里?唉,要不是你,今天可就糟了!”小和尚脸一红,低下头去,偷瞧梁萧,后者笑道:“小和尚,你帮我推石头,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小和尚大喜,连连叫好。梁萧稍事调息,与二人下了高堤,进入市镇,找客栈坐下。梁萧叫了饭菜,又打一壶酒,才喝一口,忽见小和尚两眼直勾勾盯着酒盅,不禁笑道:“你也要喝?”小和尚把头猛点,梁萧又叫一壶,小和尚劈**过,一口喝干,咂了咂嘴,眼珠又落在他的酒杯上。

  梁萧自常州以来,借酒浇愁,日久成瘾,只是一路独酌,不免少了趣味。见这和尚好酒,大生知已之感,又叫了一壶酒,笑道:“和尚,你有法号么?”小和尚搂着酒壶,开怀笑道:“师父叫俺花生!”

  梁萧笑道:“你也姓花,这名字古怪,你师父叫老酒么?”花晓霜失笑道:“萧哥哥你又损人,出家人可不屑用我们这些俗家姓氏。不过,为什么他师父要叫老酒?”梁萧道:“喝老酒,吃花生,岂不快哉?”花晓霜听了微笑,花生一摸光头,笑道:“听你一说,俺师父的法号中真有一个酒字。”

  花晓霜皱眉说:“那可真巧。不过依我看来,此花生非彼花生,不是下酒之物,该是佛门的道理!”梁萧笑道:“有这种道理?说来听听!”

  花晓霜笑了笑,说道:“达摩祖师自天竺西来,传法解惑,开启禅宗一脉。他圆寂时说:‘吾本來茲土,传法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预示禅门光大,将来会分作五大宗门。达摩祖师去后,心灯传至二祖慧可。慧可大师留偈云:‘本来缘有地,因地种花生,本来无有种,花亦不曾生。’再传三祖僧璨,又说:‘花种虽因地,从地种花生,若无人下种,花地尽无生。’四祖道信承其衣钵,也留偈言:‘花种有生性,因地花生生,大缘与信合,当生生不生。’”花晓霜目视花生,微微笑道,“由此可见,这里所谓花生,是花开见佛、光大禅门的意思。花生啊,你师父可是一位有心人!”

  花生闻如未闻,嗯嗯有声,只顾喝酒吃肉。梁萧听得这禅门典故,再见他的吃相,脑中灵光一闪,拍案笑道:“好个名中有酒!哈!此老酒非彼老酒,不是糟酿之酒,而是数字之九。花生,你的师父叫九如吧?”

  花生应声一震,瞪眼说道:“你……你怎么知道?”梁萧认真打量花生,心想这小和尚应是老相识,当年在棋坳中会过一面,那时自己使诈弄鬼,请他吃了一嘴荆棘。

  花晓霜想到梁萧伤势,见他喝得猛烈,劝道:“萧哥哥,酒多伤身。”梁萧笑了笑,停杯不饮,问花生:“你师父呢?”花生听他一问,眼圈儿一红,放下酒杯说:“师父……师父不要俺了……”

  其他二人各各诧异。花晓霜奇怪道:“为什么不要你?”花生丧气说:“俺跟师父喝酒吃肉,原本逍遥快活。不想那天,师父将俺叫过去,忽然问道:‘花生啊,今年你多大年纪了?’俺也不知多大年纪,就说:‘师父说多大,俺就多大。’师父叹口气,说道:‘粗粗算来,你也有十六岁了,该独自下山见见世面了!’俺听得心惊肉跳,心想从小跟着师父,独自下山,岂不可怕?于是拉住师父,一百个不肯。师父说:‘好吧,今天我问你几句话,你答得上来留下,答不上来就下山。’俺见他刚刚温好了酒,不觉心头发痒,就说:‘师父,话可以慢慢问,酒呢,就要趁热喝了。’不想师父动怒,给俺一巴掌,骂道:‘馋嘴猢狲,就知道喝!哼,我来问你,你答不对就不许喝酒!’他把手一伸,说:‘这是什么?’俺刚刚挨过一下,怎么不认得,就答:‘巴掌。’话没说完,师父又给了俺一巴掌,喝道:‘我给你说,这叫佛手!’”

  说到这儿,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迷惑道:“俺不明白,师父的巴掌与俺一个样儿,干吗俺的叫手,他的叫佛手?”花晓霜想了想,说道:“禅门要旨在于超佛越祖,唯我独尊。传说佛祖释伽牟尼出生时,向东南西北各走七步,指天画地说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所以禅门宗师不信前人,也不信今人,只要认识了本心就能成佛成祖,这就叫做‘见性成佛’。既然成佛,手便是佛手了。”

  花生摇头晃脑,拖声拖气地说:“俺不信,才出生的娃娃也能走路吗?那个石头加什么泥是个大骗子!”花晓霜吃惊说:“罪过!花生你是和尚,怎么能说佛祖的不是?”

  花生见她神色郑重,也知自己说错,心头惴惴不安,摸着光头发愁。梁萧却心中暗笑:“这和尚连释伽牟尼都不信,依照晓霜的说法,岂不成了半个佛祖?”给他斟了一杯酒,笑道:“先别想这个,说说后来如何。”

  花生杯酒下肚,精神一振,又道:“师父喝了口酒,又伸出脚丫子,问俺:‘你再说说,这是什么?’俺这回看清楚了,说道:‘这是师父的脚。’不想师父给了俺一脚,怒道:‘蠢材,这是驴脚!’你说奇怪不奇怪,佛手俺没见过,师父蒙俺,俺也认了;驴脚俺却是瞧过的,跟师父的脚大大不同。”

  花晓霜一心为他排忧解难,皱眉说道:“释教有云:‘众生平等’,佛也好,人也好,畜生也罢,都是平等的生灵,彼此之间都该相互敬重。你师父的手是佛手,脚是驴脚,该是说,众生平等,不分高低。”花生听得张口结舌,脑子里一塌糊涂,这番话过于玄远,超乎他的智力之外,再想十年只怕也想不明白。梁萧见花晓霜费尽心思解释九如的胡扯言语,一时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花生呆了半晌,迟疑道:“但……但为啥人没长尾巴呢?”花晓霜一愣,无从答起。梁萧拍手笑道:“问得好!”花生听他夸赞自己,干笑两声,又苦了脸说:“师父将俺骂了两句,又说:‘我最后问你一句,你生平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此事俺想过多次,也梦过多次,想也不想,老实回答:‘俺想泡在美酒里洗澡睡觉,一睁眼就看到满禅房的狗肉。’”

  这话太过惊世骇俗,花晓霜听得发呆,梁萧也想:“好和尚,竟想过酒池肉林的日子!”忍不住问:“这回说对了么?”

  花生垂头丧气,叹道:“俺也以为说对了,可师父愁眉苦脸,呆了半天,摸着俺的脑袋说:‘花生啊,你这个顽石脑袋,什么时候才开窍啊?唉,看来你不是参禅的料,不要做我徒弟了吧!’你说,俺从小跟着师父,怎能不做他的徒弟?离了师父,谁又给俺喝酒吃肉?所以一听这话,俺又惊又怕,一百个,不,一千个、一万个不肯,抹着眼泪鼻涕跟他混赖。师父被俺搅得没法,不再作声。俺只当这事过去了,哪知……”他说到这里,扁嘴耷眼,泪如滚珠,哽咽道,“第二天,俺一觉醒来,不见了师父的踪影,庙里的米面酒肉也没了。俺生生饿了两天也没见师父回来,没法子,只好下山……”小和尚悲从中来,伏在桌上放声大哭,边哭边叫,“师父,你在哪儿啊?花生好想你!呜呜呜,师父……呜呜呜……”

  花晓霜听他哭得悲切,勾起父母之思,神色一阵黯然。梁萧笑道:“花生,别哭,来来来,喝酒!”花生听到“酒”字,收泪抬头,抱着酒壶,又喝两盅酒,眉间渐渐舒展了。

  梁萧问:“你如今有什么打算?”花生一脸茫然,摇了摇头。梁萧又问:“那你干吗一路跟踪我们?”花晓霜望着花生,十分诧异。花生的光头红得像颗柿子,小声咕哝:“你……你怎么知道的?”

  梁萧笑而不语,花生被他瞅得心头发虚,支吾道:“你……你们人好,俺下山来,从来……从来就没人对俺这么好过,俺跟着你们,心里就踏实!”

  花晓霜见这小和尚为人呆傻,流落江湖,处处受欺,不觉心生同情,望着梁萧,欲言又止。梁萧明白她的心思,点了点头,说道:“花生,你气力很大,帮我背行李好么?”花生惊喜道:“好啊!”他胸无挂碍,说到便做,饮尽一壶酒,把行李驮在背上,摸着光头,满脸堆笑。

  梁萧偏爱质朴纯良之辈,见他这样,招手微笑:“别急,吃了饭再背!”花生也不卸下行李,应声坐下,抓起肉馒头,笑眯眯大嚼起来。

  酒足饭饱,梁萧正要付账,忽听女子咯咯轻笑。他听得耳熟,回头看去,当门处坐了个青衣男子,正想笑声来处,那人站起身来,掉头一笑。梁萧见他面如白玉,俊秀出奇,略一转念,冷冷道:“韩凝紫,你这身装扮又想蒙谁?”

  韩凝紫笑道:“蒙你行不行?”梁萧淡淡说道:“我今天心情好,你滚远一些!”

  韩凝紫的眼里闪过一丝煞气,瞥了花晓霜一眼,淡淡笑道,“梁萧啊,你可是朝三暮四的大行家,先是莺莺,再是阿雪,如今这位小姑娘又该怎么称呼啊?”花晓霜正要据实以告,梁萧却说:“韩凝紫,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韩凝紫笑道:“我随口问问,怎也是我的不是?”梁萧笑道:“你连姑奶奶的姓名也要问?数典忘祖,当然是你的不是。”他恼恨韩凝紫打了凌霜君一掌,累及晓霜,故意皮里阳秋挖苦她两句。

  韩凝紫微微一笑,似乎并不着恼,转过身子,手掌轻轻一拨,一只青花瓷碗腾空而起,向梁萧飞掠而来。梁萧漫不经意,右手一扬,身前酒碗带酒飞出。两只碗凌空撞击,哗然声响,青花碗碎成八片,酒碗丝毫无损,直向韩凝紫飞去。

  韩凝紫始料不及,急忙挥掌阻挡。但梁萧出手更快,又是一掌拍出,受他掌风一激,酒碗去势倍增。

  酒碗带了梁萧两重掌力,韩凝紫不敢硬接,闪身一纵,酒碗掠身而过,在半空中划了个圆弧,噌地陷入泥土墙中。碗中酒水,却一点未溅出。

  梁萧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毙了这个女魔头,为花晓霜除掉后患。他挺身站起,眼中煞气剧盛。韩凝紫目光一闪,忽地咯咯笑道:“两年不见,你的武功强了许多,看样子,莺莺也有救了!”

  梁萧本已动了杀机,听了这句,心子一沉,皱眉道:“韩凝紫,你说什么鬼话?”韩凝紫看他一眼,摇头叹道:“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柳莺莺瞎了眼,怎么会为你这个负心人陷身囹圄、受尽折辱?”

  梁萧浑身一震,涩声道:“你再说一次?”韩凝紫退了半步,防他施袭,微微笑道:“你不信就算了。哼,想杀我?好啊,我大不了一死,你也休想知道柳莺莺的下落。”

  梁萧一时语塞,沉默一下,说道:“她的下落与我有什么关系?你这些话留给云殊说好了。”韩凝紫笑道:“你还真小气,也罢,可怜柳莺莺一颗痴心却被狗吃了。”她拂袖便走。梁萧一拍桌案,扬声道:“韩凝紫,你走得出这道门算你厉害!”

  韩凝紫回头笑道:“你真想知道柳莺莺的下落?”梁萧沉默不语。韩凝紫看他一会儿,微微笑道:“好吧,告诉你也无妨。一年前,莺莺被楚仙流生擒,关在九华山的天香山庄,至于其后如何,非我所知。不过,这么娇美的人儿,落入老色鬼手里,只怕……”她见梁萧面色惨变,双目赤红,蓦地住口,咯咯咯一阵笑,扬长走出门去。

  梁萧浑身发抖,额上渗出丝丝冷汗。花晓霜见他眼神恍惚,暗暗担心,问道:“萧哥哥,你没事么?”梁萧唔了一声,掏出一把铜钱丢在桌上,不待找数,匆匆出门。花晓霜忙牵快雪,招呼花生追赶。

  梁萧大步流星,向西走了一程,忽而止步,望着河水呆呆出神。花晓霜见他不胜苦恼,不知发生什么,可又不便惊扰,与花生远远观望。

  梁萧对着河水站立良久,回望花晓霜,迟疑道:“我要去一趟南方,你肯随我去么?”花晓霜道:“这话可见外了,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天下苍生,不分南北,医者医病,北方南方都是一样。”

  梁萧神色黯然,喃喃道:“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反复念了数遍,露出一丝惨笑。花晓霜忍不住问:“萧哥哥,你怎么啦?”梁萧叹道:“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我也答应过她,可惜她做到了,我却没能做到。”花晓霜见他眼里尽是伤痛,心中一酸,脱口问道:“她……她是谁?”梁萧定定看了她半晌,忽道:“晓霜,我是个百死余生的大恶人,跟我在一起,真辱没你了。”花晓霜一愣,颤声道:“萧哥哥,你怎么……怎么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我不爱听。”说到这里,两点泪珠滚出眼角。

  梁萧见她落泪,劝她回家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幽幽叹了口气,伸袖给她拭去泪痕,说道:“好好,我不说了。”转头望去,花生嘴里叼着半个肉馒头,瞪眼望来,一脸惊疑。

  梁萧苦笑一下,让花晓霜骑上白驴,一手牵着,默默走在前面。花生背负行李,亦步亦趋。三人迤逦向南,梁萧一路沉默寡言,闲下来只炼拳剑。花晓霜猜不透他心中所想,询问又无回应,无奈钻研医书解闷。他二人话语既少,花生也只得做个闷嘴葫芦,好在他性子简单,有酒有肉也就心满意足了。

  不久渡过长江,进入皖境。这日午时,三人到了一处客栈,打尖用饭,方才就坐,便听马蹄声响,停在客栈外面。骑士还没入内,声音当先冲入:“伙计,两斤米酒,十斤牛肉。”声若驴鸣,响亮震耳。梁萧听得耳熟,又听另一人说:“雷震老弟,不要急,那女贼好比瓮里的王八,万万逃不掉的。”

  来人并肩走进客栈,一是“天锤”雷震,一是“九头鳌”白三元。雷震恨恨坐定,怒道:“这次大家齐心协力,非逼楚老儿交出小娘皮不可!他妈的,楚老儿人老心不老,死抱着小**不放手!哼,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白三元一拍大腿,咬牙道:“那贱人杀害你我爱子,又作下那么多大案,轻易放过,天理不容。哼,这一次,楚仙流那老**非交人不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堪,污言秽语层出不穷,百般诋毁柳莺莺。骂了片刻,酒肉用尽,剩下的牛肉用油纸包了,再要了一葫芦烧酒,会钞出门,纵马疾驰。

  不一阵的工夫,花木渐繁,红花绿树间露出数处飞檐。转过一个林子,前方百花怒放,迷乱人眼,花丛中隐藏一所青瓦白墙、方圆数里的大庄园。

  雷震挥鞭遥指:“白兄,那儿就是天香山庄!”白三元冷笑道:“老**倒会享福。”将近庄园,庄门前的广场上,两群人对峙而立,一触即发。南边那群人看见二人,有人叫唤:“雷大郎来得正好!”雷震翻身下马,团团作了个揖,向雷行空道:“爹爹,我与白前辈路上耽搁,来得迟了。”

  雷行空一点头,挽住白三元的手含笑道:“白兄弟,你赏光前来,最好不过。楚老大说咱们兴的是不义之师,你来说说,咱们有义还是无义?”白三元双眉一扬,慨声道:“有义无义,各人心中自有公道。想当年,我奉靳大侠之命,在长江上拦截鞑子元帅伯颜,不想那女贼勾搭上了那个鞑子元帅,还害死了我儿白凫。无论为公为私,我与女贼,不共戴天!”

  楚宫冷笑道:“白三元,那日你当众唾骂靳飞,今天又大侠长、大侠短。哼,楚某一生之中,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他存心贬低白三元,叫他说话无人信服。

  不想白三元神色一黯,颓然道:“不错,当日小老儿猪油蒙了心,做出那样的无耻勾当。靳大侠肝胆照人,天上神佛一样的人物,白三元给他**也不配。那日之后,小老儿日夜扪心自责,但又没脸再见靳大侠,与他并肩杀敌。数月前,听到他殉国消息,小老儿恨不得一死了之,随他于九泉之下……”他猛地掉转手臂,重重一拳打中口唇,三颗门牙应手而落,嘴里鲜血长流。

  雷行空惊道:“白老弟,这是为何?”白三元流血沾衣,一膝跪倒,仰天大哭道:“我这张嘴唾了靳大侠,罪该万死,割舌断喉也难赎万一,只是我儿大仇未报,无法甘心。今日若能杀了柳莺莺那贱人,小老儿立时摘下这颗脑袋,祭奠靳大侠在天之灵!”在场南北武人见他血流遍地,无不心生凄凉,再想家国仇恨,纷纷动了义愤,喊骂呼喝,向庄门涌去。楚宫弄巧成拙,眼见群情汹汹,不由变了脸色。

  雷行空见此情形,瞪眼大喝,声若霹雳,将场上喝叫一时盖过,只听他沉声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女贼为非作歹,干尽无耻勾当。哼,楚仙流铁木剑虽强,却也未必强得过一个理字。”雷震跳了出来,大声道:“不错,楚家不讲理,咱们也不必跟他讲理!”

  楚宫冷笑道:“雷行空,你这么说,是要以多为胜,灭了我天香山庄么?”雷行空冷笑道:“楚老二,你这么说,也是打定主意,不想讲道理了?”

  双方一触即发,人群中忽地走出一人,叹道:“如今国家沦亡,山河破碎,众位何苦斤斤计较?不如齐心协力,加入义军,如靳大侠和云公子一般报国杀敌!”众人举目望去,却是神捕何嵩阳,他鬓发苍苍,竟是衰老了许多。

  何嵩阳神色凛然,注目楚宫道:“楚兄,那贱人一个江洋大盗,天香山庄世代清白,何必为她与人结怨?不如将她交出,大家三人对六面,数出她的罪过,剖腹挖心。一解众人冤仇,不伤和气;二来伸张江湖正气;三么,这贱人与梁萧那魔头一路,不妨拿她祭旗,大家结成一支义军,奔赴江西,与鞑子大战一场!”

  群豪一听,哄然叫好,有人大声道:“听说云殊云大侠尚在人间,可有此事?”云殊死守襄阳,屡摧强敌,江湖中人无不折服,听得这话,群豪个个屏息,盯着何嵩阳,眼中满是期盼。

  何嵩阳见此情形,心中激动,慨然道:“何某当日相助官府,犯下许多罪过。如今山河破碎,方悟向日之非。此次前来,正是奉了云大侠之命,召集众位豪杰以图义举。常州一战,云大侠得异人相救,死里逃生,如今率领舟师,正与鞑子海战。文天祥文丞相也逃出鞑子魔爪,在江西聚集数十万大军,要与鞑子一决雌雄。如今形势大好,相信不出两年时光,便可恢复大宋失地。”

  群豪听说云殊尚在人世,无不振奋,又听说兴复在望,更是欢欣鼓舞,纷纷叫嚷:“有云大侠在一日,鞑子休想得逞!”“不错,云大侠武功盖世,韬略过人,有他领袖,鞑子兵都是草纸糊的,不堪一击!”众人越说越是气壮,人人摩拳擦掌,恨不能马上奔赴沙场。

  雷行空为纯阳铁盒而来,对家国之事全无兴趣。他老奸巨猾,笑道:“何捕头说得有理。咱们先拿女贼,再杀鞑子,扬我大宋威风!”众人个个头脑犯热,听他一说,齐声叫好。

  楚羽见状叹道:“大哥,公公说得是,那贱人作恶多端,要想保她,千难万难。三叔这么大年纪,怎么还是这样糊涂!难道说,他真为女贼失了魂么?”她虽敬服楚仙流,可日日听人诽谤,加上杀子之仇,久而久之,也只当楚仙流人老心热,贪恋柳莺莺的美色。

  楚宫微一迟疑,摇头说:“三叔一言九鼎,他说不交人,就不交人,除非有人胜得过他的铁木剑!”众人面面相对,场上为之一静。忽有人嚷道:“一个人打不过他,不能两个人上么?”雷行空也说:“是啊,众人同心,其利断金!楚仙流就有通天的本事,挡得住这么多好汉吗?”众人纷纷附和,楚氏众人无不变色。

  楚宫见事已至此,叹道:“好,各位胆量可嘉,请吧。”左移两步,让开大门。他若执意阻挡,众人或许真的硬闯,他一反常态,反叫人人惊疑。

  雷行空心想楚仙流还没露面,门中只怕设有恶毒埋伏,贸然闯入,难免中了圈套。正在踌躇,雷震转身叫道:“天香山庄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咱们这就进去,别让人瞧小了!”众人听他这话,胆气一粗,纷纷鼓噪上前。

  楚宫瞧着雷震背影,双目一亮,忽地笑道:“雷兄厉害,哈哈,佩服佩服!”雷震转身冷笑:“不敢,雷某别的没有,就是有些胆子!”楚宫笑道:“不是这个,楚某佩服雷兄背脊上写字的功夫。”雷震面色一沉,冷冷道:“楚老大,你胡说些什么?”

  楚宫话一出口,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雷震背上。他的衣衫上沾满油渍,细细看去,竟是四个大字:“我乃蠢猪”。龙飞凤舞,甚是潦草,仿佛某人吃过饭后,随手用残脂剩油抹上去的,先时没有浸透,不甚分明,这时经风一吹,油光致致,凸现而出。

  众人看得清楚,惊诧之余,又觉好笑,一时议论纷纷,雷公堡一干人的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雷震听得众人议论,偏又不明所以,左顾右盼,全没了方才的气势。楚宫笑道:“雷老大,你自认蠢猪,老夫生而为人,也不能与你一般见识!哈哈,请吧!”将手一伸,指着墙角一个狗洞。

  雷震怒道:“放屁,你才是蠢猪!”将拳一晃,扑上要与他放对,忽听楚羽叫道:“大郎,不怪他,你……你的衣服……”雷震瞪眼道:“衣服?衣服会骂人么?”楚羽又气又急,可不知如何答他。白三元与雷震交情不浅,上前说道:“雷兄,你脱了外衣瞧瞧……”雷震一愣,三两下扒掉外衣,定睛一看,忽地傻在当场。

  白三元这时背对群豪,众人目光又落到他的背上,有人一字一句,念道:“我放狗屁!”话一出口,其他人哄然大笑,念诵的人缓过神来,窘迫道:“不是我放狗屁,是白三元放狗屁!”

  白三元怒火蹿升,掉头认出那人,厉声道:“鹿大樵,我跟你无怨无仇,干吗出口伤人?”踏上一步,眼露凶光。鹿大樵脸色发白,抗声道:“你背上能写,就不许人念么?”白三元脸色一变,慌忙脱下外套,只见上面油渍淋漓,写着“我放狗屁”四字,看笔迹,与雷震背上所写出自一人之手。

  雷行空当着南北豪杰,大感脸上无光,劈头喝道:“雷震,怎么回事?”雷震拭去额上冷汗,颤声说:“孩儿全……全不知情……”众人无不骇然,心想:“白三元也罢了,雷震响当当的角色,被人背后写了字,竟然全不知情?”

  白三元两眼喷火,厉声叫道:“究竟是谁?有种三刀六眼,跟老子拼个死活,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默然。白三元眼见无人出来,气势更足,一顿足,还要喝骂,忽听一个声音朗朗传来:“你背后骂女人,又算哪门子好汉?”

  众人回头望去,二男一女,牵着毛驴逶迤而来。男子一僧一俗,俗者年约二十,白衣磊落,乌黑的头发披在肩头,一把绿竹长剑斜插腰间,数十条细竹丝若有灵性,在他指间活泼泼跳动,结成一只奇形竹环。他口中说话,手中结环,一路走来,也不抬头。

  白三元与雷震对视一眼,想起方才落脚吃饭见过这三个男女,心头一震,齐齐色变,白三元喝道:“编竹子的……”来人正是梁萧,闻言笑道:“我不编竹子,我只编人。”白三元一愣,怒道:“管你编什么!这衣服上的字迹是你写的?”梁萧笑道:“我写的什么字?”白三元脱口应道:“我放狗……”雷行空急忙喝止:“白老弟!”白三元一惊,将那个“屁”字咽了回去,瞪着那人,心想:“妈拉巴子,几乎又着他的道儿!”他丢尽脸面,越想越是不忿,绰起一支铁桨,与雷震交换一个眼色,忽地齐身纵出,一左一右猛扑上去。

  梁萧仍不抬头,手中嗤嗤两声,两根竹丝激射而出。对面两人只觉腕间刺痛,竹丝从“列缺”穴钻入,又从“神门”穴透出.两人半身麻木,惊怒交集,方要挣扎,不料梁萧的内力附在竹丝上面,一入二人身体,立刻顺着经脉游走。“列缺”属“手太阴肺经”,“神门”属“手少阴心经”,心肺二脉,牵一发动全身,二人直觉心悸气紧,浑身酸麻,白三元铁桨落地,几乎瘫在地上。

  众人大惊,正要救援,梁萧十指颤动,将二人手腕上的竹丝结成细环,挂在手上的大竹环上。群豪各挥兵器,四面涌来。梁萧漫不经意,左右盘旋,用上“碧微箭”的功夫,将手中的细长竹丝激得八方飞出,仿佛灵蛇游空,几乎无从闪避。惨叫声响成一片,不少人的列缺、神门二穴被刺穿。梁萧指间变化奇快,一边发出竹丝,一边结成细环,扣入大竹环内。不多一会儿,竹环上挂了十多名壮汉,一个个龇牙咧嘴,亦步亦趋,随着他步子转动。剩下的人无不胆落,四面散开,不敢靠近。

  梁萧始终低头,众人并未将他认出。雷行空厉声道:“编竹子的,你到底来干什么?”梁萧抬起头来,微微笑道:“早告诉你了,我不编竹子,专来编人。”楚羽一眼认出他来,忽地惊叫道:“你……你也来救那贱人?”梁萧笑道:“你骂得好,我记下了。‘贱人’二字,待会儿就刻在你脸上吧!”楚羽见他脸上带笑,语气冰冷,心头不由打了个突。

  其他人也认出梁萧,何嵩阳厉声道:“梁萧贼子,果真是你!”众人一听这话,无不色变。

  楚羽夫妻连心,见丈夫落入人手,又疼又怒,挥剑刺向梁萧。梁萧不待她抢进,将竹环挂在左臂,右手抽出竹剑,拍中她的剑脊。楚羽虎口酸痛,长剑偏出,即刻身随剑走,长剑斜掠而出。梁萧的竹剑也随之递出,后发先至,点中楚羽的“曲池”穴。

  楚羽手臂一软,长剑脱手,眼前忽地一花,竹剑如鬼如魅,落到了她的脸上。楚羽血冷如冰,心中只有一念:“这是什么鬼剑法?”

  雷震见妻子被制,偏又无力相助,唯有破口大骂。梁萧笑道:“楚二娘,你记得我说过的话么?”楚羽咬牙不语,梁萧道:“我说话算数,先在你左脸刻个‘贱’字,再在你右脸刻个‘人’字,包你左右对称,一辈子也抹杀不掉!”

  众人心头一寒,均想楚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脸上多了这两个字,那可真是大煞风景。雷家众人纷纷大骂,楚宫虽恼楚羽女生外向,终是兄妹一场,见状心生恻隐,紧紧拧起眉头。

  梁萧一意立威,正要动手,花晓霜忽道:“萧哥哥,不行!”梁萧皱眉道:“你又要拦我?”花晓霜脸色苍白,摇头道:“好,我不拦你,我只告诉你,如果有人在我脸上刻下这么辱人的字,我一定不想活了!”梁萧一呆,竹剑翻起,左右开弓,打得楚羽双颊肿起,悻悻道:“滚吧!”

  楚羽逃脱一劫,默然后退,梁萧将长剑挑给楚羽,喝道:“拿去,分香剑术,不过尔尔!”楚羽接下长剑,脸色惨白如纸。

  天香山庄一众高手听得这话,无不神色悲愤。花晓霜见梁萧放过楚羽,松了口气,又望他手中那串大汉,低声道:“萧哥哥,他们的穴道伤得太久,势必心肺受损,你……你也放了他们吧……”小手搭上梁萧左臂,眼中满是乞求。梁萧避开她的目光,花晓霜却只是晃他手臂,柔声道:“萧哥哥!”梁萧手臂攥着大竹环,大竹环连小竹环,小竹环又穿着众人穴道,故而花晓霜每晃一下,众人便痛叫一声。花晓霜连晃三次,众人便齐叫三声。花晓霜猝然惊觉,过意不去,歉然道:“啊哟,对不住!”梁萧观她神色,终是无可奈何,叹道:“罢了。”放开竹环,竹环失去内劲支撑,众人恢复气力,挣断竹丝,但经这一番折腾,一个个锐气尽消,委顿不堪。

  梁萧生平快意恩仇,今日屡被晓霜掣肘,心中气闷,目中精光迸出,注视何嵩阳道:“你是云殊部属,为何还要与柳莺莺为难,你不知道他们的交情吗?”何嵩阳呸了一声,冷笑道:“狗鞑子放屁!云大侠胸襟可比日月,怎会与这种女人有交情?”梁萧目不转睛,凝视他半晌,皱眉道:“此话当真?”何嵩阳朗声道:“若有半字虚言,叫我不得好死!”梁萧面色一沉,厉声道:“胡说八道,云殊于柳莺莺有救命之恩,柳莺莺感他恩德,以身相报,此事你和雷楚两家俱都亲见,难道还有假吗?”

  何嵩阳见雷行空父子和楚宫兄妹均有疑惑,心中大急,怒道:“狗鞑子闭嘴!云大侠一生清白,如今已有婚约在身,跟这女贼决无关系!”

  梁萧瞧他斩钉截铁,心中疑云大起,沉吟道:“你说云殊有了婚约?”何嵩阳大声说:“不错!”梁萧道:“那他可知莺莺困在庄里?”何嵩阳眉尖一挑,心想:“云大侠确然不知此事。狗鞑子居心叵测,一心污损他的清誉。哼,老夫不能叫他得逞!”当即说道:“云大侠当然知道,他还告诉何某,女贼是死是活,与他都不相干。”

  梁萧眉毛一挑,怒道:“他真这样说?”何嵩阳扬声道:“千真万确!”话一出口,众人齐声喝彩。

  梁萧站在那儿,神色忽明忽暗,变幻数次,忽点头道:“好,云殊不救,我梁萧来救。”声音陡然一扬,“楚仙流,晚辈梁萧求见。”声音悠长,响如惊雷,轰隆隆向庄内滚去,片刻之后,方才传来回音。

  众人听了这声,无不面如土色,心想狗鞑子如此厉害,此间恐怕无人能敌。梁萧一声叫罢,无人应答,眉头一皱,迈步走向庄门。

  楚宫跨上一步,森然道:“梁萧,你方才口出不逊,瞧不起分香剑术,是不是?”梁萧冷笑道:“没错,分香剑术,不过尔尔!”

  楚宫冷哼一声,手挽剑花,中平刺来。梁萧竹剑挥出,轻描淡写压中楚宫的剑身。这一剑出自“兑剑道”的法意,兑者沼泽,要旨在于从内力中生出粘劲,束缚对方兵刃。楚宫的精钢长剑仿佛陷入淤泥,无从使力,也无法拔出。他收剑疾退,梁萧也跨步赶上,竹剑贴着钢剑,随他任意东西。一眨眼,二人进退如风,飘出数丈。楚宫无法摆脱竹剑,猛可想起,当日云殊也曾用这法子压住自己的长剑,心头不觉慌乱起来。

  楚羽眼看兄长当众受挫,娘家百年声威毁于一旦,忍不住飞身纵出,一剑飘飘,刺向梁萧胁下。梁萧足下一旋,竹剑横摆,将楚宫带了个踉跄,撞向楚羽的剑锋。楚羽心下大骇,硬生生将长剑横移四寸,正好送到楚宫剑下。这一下已在梁萧算中,他竹剑猝沉,只听金铁交鸣,楚羽长剑也被粘住。

  楚氏兄妹垂名武林三十余载,今日却被后生小辈用一把竹剑制得动弹不得,一时人人凛然,望着梁萧心生惧意。就在这时,忽听庄门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爸爸‘云横秦岭’,姑姑‘香兰含笑’、‘春水盈盈’!”

  病急乱投医,兄妹二人听了这话,不顾真假,楚宫使招“云横秦岭”,身形微转,长剑飘然一横、剑尖乱颤,仿佛兰花吐蕊。梁萧只觉两把钢剑跃跃欲起,方要运劲压服,忽见楚羽腰肢扭动,以腰带肩,以肩带臂,以臂带剑,剑上劲力接连变化三次。梁萧虎口一热,竹剑微微弯曲,情知如此下去,竹剑势必折断,只得劲力内收。楚氏兄妹剑上一轻,两把钢剑终于收回。

  场中采声雷动。梁萧目光一转,一名蓝衫女子,亭亭站在庄前。梁萧冲口而出:“是你!”这女子正是楚婉,梁萧正想问她二王消息,楚婉却不瞧他,娓娓说道:“三叔公午睡方醒,命我邀各位入庄一叙!”

  梁萧只得将到嘴的话咽进肚里,别了竹剑,大步进门,楚氏兄妹自知阻挡不住,无奈左右让开。一群人各怀主意,鱼贯入庄,顺着青石小径前行。庄内百花盛放,左一簇蔷薇,右一丛蜀葵;东有剪春罗,西是满地娇;十样锦在前,美人嫪落后;夜落金钱乱如斑斓虎豹,缠枝牡丹艳若倾城佳人,缤纷错落,争奇斗艳。众人娇色满目,芬芳扑鼻,无不心旷神怡,争斗之心大减。

  行出二里有余,前方路尽。水声叮咚,一道碧玉似的清泉泻出石隙,流过花间;独木小桥飞架其上;桥对岸花木摇曳,掩着一座八角小亭;梁柱之上尚有如鳞松皮,未曾剥落。

  梁萧还没过桥,就听有人长吟道:“处世如大梦,胡为劳其身,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觉来眄前庭,一鸟花间鸣……”还未唱完,一个娇媚女声烦乱道:“酸里酸气,难听死了!”梁萧听这声音,如受雷击,呆立当场。

  吟诗者哈哈大笑,笑声清劲,如龙在天,笑完说道:“楚某不论说什么都是酸的,梁萧放个屁也是甜的。”女声冷冷道:“你才吃屁!”梁萧心跳如雷,分花拂柳,缓步过桥。遥见楚仙流抱膝坐在亭前石阶上,意态疏懒,揽杯远眺。离他不远,一名绿衫女子背向俏立,双手捂耳,身子微微颤抖,似乎怒气未平。

  梁萧望她背影,恍若隔世,方要举步,但觉步子僵硬,想要叫喊,嗓子间又似哽咽住了。女子听得脚步声,回头看来,刹那容光四射,身边百花都失颜色。她目光一转,忽地落在梁萧身上,呆了呆,娇躯一震,发出一声娇呼,好似乳燕归巢,一头撞入他的怀里。花晓霜站在梁萧身后,见状吃了一惊,双眼睁得老大。

  梁萧见那女子入怀,方才还醒过来,身子微侧,伸手在她肘尖一托,扶住她道:“柳姑娘,你小心!”柳莺莺没料他竟会让开,愕然道:“你……你叫我什么?”梁萧微微苦笑,叹道:“柳姑娘,多时不见,你清减了。”柳莺莺呆呆望了他半晌,忽地凄然笑道:“你叫我柳姑娘?”

  梁萧低头不语,忽听花晓霜轻轻说道:“萧哥哥,这是你朋友么?”梁萧唔了一声,正要开口,柳莺莺一双秀目已凝注在花晓霜脸上,若有所悟,冷笑道:“萧哥哥,叫得好亲热啊!”转眼盯着梁萧,淡淡地道,“她是谁?给我引介引介。”梁萧见她目光冷冽,心头一颤,轻声说:“她是晓霜。”柳莺莺的脸上失去血色,深深吸一口气,涩声说:“好啊,你叫她晓霜,却叫我柳姑娘!好,哼,你好……”嗓子一哽,眼眶已被泪水充满。

  梁萧见她神气,颇为不解,转念间有所领悟:“她在云殊和楚仙流那儿受了无数委屈,想要找我倾诉。就算她负过我,我待她也未免太过生分了。”沉默一下,徐徐开口:“莺莺……”柳莺莺涨红了脸,忽地喝道:“闭嘴,莺莺是你叫的么?”

  梁萧一愣,花晓霜漫无心机,忍不住说道:“这位姊姊,萧哥哥是好心,你干吗这样凶……”话没说完,柳莺莺冷笑道:“小贱人,我跟小色鬼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么?”花晓霜被她一喝,脸色煞白,颤声道:“你骂……骂谁?”柳莺莺大声道:“你聋了吗?小贱人,我就骂你!”花晓霜嘴唇哆嗦,半晌方道:“你……你不讲理!”

  柳莺莺冷笑道:“好呀,我跟你讲理,你道我和梁萧是什么关系?”花晓霜还没接口,柳莺莺已道:“我是他未来的妻子,他是我将来的丈夫!我不知你用什么法子勾引他,从今往后,你给我滚得远远的!”这几句话大胆突兀,震惊四座。梁萧还没还过神来,忽见花晓霜望着自己,一脸茫然,跟着身子一晃,整个人瘫软下去。梁萧心中一惊,抢上将她抱在怀里,掏出金风玉露丸给她服下。

  柳莺莺瞧得心尖颤抖,也不知该伤心还是气恼,双颊微微一热,两行泪水滑落下来。梁萧给花晓霜服完药,又瞧了瞧柳莺莺,心头好似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何滋味。他举目四顾,心头一震,对头们围着大瞧热闹,眉梢嘴角都有讥讽,独有楚仙流笑吟吟望着自己,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梁萧沉默一下,将花晓霜交与花生,正色道:“莺莺,天香山庄的人可曾欺负过你,你只管说,我拼了性命也要给你出气!”

  柳莺莺正在伤心气恼,听了这话,心底一甜,怨恨烟消,冷哼一声说道:“别的欺负没有,楚老儿就是不许我离开,说我伤一个天香山庄的弟子,便要关我一年。只因我打伤了天香山庄五个蠢材,所以要关我五年。”梁萧听她并未受辱,长长松了口气,向楚仙流拱手道:“五年之期太长,还望楚前辈宽宥一二。”楚仙流淡淡一笑,摇头说:“不成,她才呆一年,必须呆足四年,一年也不能少!”

  梁萧一怔,转眼看去,柳莺莺花容憔悴,双颊微削,心想这一年时光,她必然受了不少委屈,自己既然来了,岂可让她再困四年。刹那间,他心口发烫,扬声说道:“楚前辈,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带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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