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咬破了嘴唇，血腥味弥漫在舌尖。
王青霄怔怔地看着他，回忆起天行山被攻破时的惨烈与绝望，轻声呢喃道：“念哥……我们最后真的能赢吗？”
周围的人听了这句话，都投射目光至苏念二人身上。他们的脸上如今只有漠然之色。
“赢了……当然赢了……我人族怎么可能输！”苏念目光无神，嘶哑回应。但说到最后一句，却是双拳紧握，声音激昂！
四周的人听到这句话都全身一震，那脸上的麻木之色仿佛都因这句话而消散不少。
我族……真的能赢吗？
他们心底默默的问着，却没有任何回应。
“可是，整个人族都在等英雄，可英雄到底在哪？他为什么还不出来？妖族不是与我们人族结盟了吗？为什么他们还不出兵相助我们？”王青霄略微痛苦地闭上眼，仿佛眼前再次出现了这些年看到的尸山血雨的场景。
那是整个人族的伤痛，凄染着悲凉。
他问出了在场人乃至整个人族心中最困惑但又不敢问出的问题。
英雄究竟在哪里？
他为什么还不出现？
没有人敢问，因为没有人能够回答。
他们恐惧，害怕得到沉默的回应。
沉默，有时代表的是死寂般的绝望。
以苏念、王青霄为中心，身周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中事物看向了他们，眼中是希冀，是晶莹的泪光。
他们渴望得到答案，渴望得到激励鼓舞，却又恐惧面对死寂无声。
那泪光中涌动的，是多年来凝聚的信念。
这一刻，几十年来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在苏念脑海中翻滚，投影般放映。
在这二十年中……
他目睹过无数宗门被破，宗主长老拼死抵抗，只为门下弟子安然逃脱！
他目睹过无数面色狰狞，以命换命，只求孩子能逃生的父母！
他目睹过边疆铁骑死战不退，血洒青天，不甘而悲伤的陨落！
他目睹过王朝的朽落，帝王孤坐殿堂，睥睨群雄，自爆内世界！
他目睹过绝世天骄血战异族，刀斩异族头颅，痛饮异族血，最终大笑倒下！
……
……
无论是过去种种，还是这数十年内自己融合的无数投影记忆，都如流水般在他的意识中流过。
此刻间，他的心灵突然洗尽铅华，得到了蜕变，宛如醍醐灌顶。
这是几十年的苦难和无数投影人生所促成的，亦或是……
命定之事！
他突然明悟了一些东西，抬头仰望天穹。
“英雄……”
“我们，为什么要等英雄？”苏念忽然问道。
“因为……因为只有英雄才能在这种情况下拯救整个人族啊！”王青霄愣了片刻，回应道。
“一切的黑暗，只因为缺少了光明，一切的痛苦，只因为缺少了信念。我们饱受苦难与恐惧的折磨，我们面临着不知黎明之光何时升起的明天，我们的头顶是遮天蔽日的黑暗。我们茫然无措，我们不知该如何逃脱，我们给自己的内心下了这样的一个魔咒：我们之中会出现英雄，他会带领我们走向光明的未来！”
“然后，英雄成了我们的信念，我们对于他的出现的渴求甚至已胜过了对明天的渴望。这就是英雄的本质吗？他成了人族最后坚持的信念，却也束缚着人族。”
苏念声音低沉，洪亮而缓慢。
他残酷地揭开了人族心中的英雄的真面目。
直视他的，是无数愤怒和恐惧的目光！
目光的主人愤怒于苏念的妄言，恐惧于自己的内心在此刻竟然起了动摇！
“混账！你到底是谁！你莫非是异族之人派来打击我人族信念的叛徒！”
“我人族自古至今，但凡面临生死危机，无不有盖世英雄诞生，引领全族走向一线生机！这是我人族气运所致，你个小儿懂什么？也敢在这扰乱后方民心！”
“肯定是投身异族的叛徒！此刻来我族后方撒播谣言，欲图摧毁我族军心！其心可诛！”
……
周围众人已是面目狰狞，都露出了同仇敌忾之色。他们已认定了苏念是异族派来的内奸。他们不愿相信苏念所言，或者说他们不敢面对苏念所说。
因为也许他们的心底最深处，早已认同了这一番话。
可是人族，不能认！
他们蜂拥而上，面色扭曲而狰狞，企图抓住苏念，为他冠上叛徒的名号。
而就在这时，氤氲的血色光华突兀地出现在苏念身上，从他的精神海中不断冒出！
无数年未曾进一步的精神海此时竟然如大海般汹涌澎湃，掀起滔天骇浪，卷起了千堆雪！
那血色的光华如道道血浪般冲天而起，越冲越高，如逆风飞扬的旌旗一样，席卷了长空，冲破了人族头顶的黑色云霾！
苏念心中那蜕变的精神，与经历无数苦难感悟磨练的意志击碎了某些东西，那曾经在禁地点燃瞬间的火种……
于此刻熊熊燃烧！
某些东西在他的的胸腔之中诞生、回荡，经久不衰！
他仿佛跨过了一道门，从门的这边走到了门的另一边，真正攫取了某些似乎拥有但其实并不完整的东西。
这东西曾经深深植根于每个人族的灵魂之中，现在它潜藏在人族的血液之内，它是人族血脉传承中最深层的东西。它至始至终都伴随着人族的历史进程，从未消失。但是，随着人族逐渐繁盛，内部各个派系林立，许多人都将它扭曲淡化，甚至于遗忘！
它是——争！
人族真正的根，人族一切的源头，人族一切的起点！
因为争，人族先贤为后世子孙打下了无数疆域！
因为争，人族摆脱了最初的奴隶身份，从卑贱如草芥，走到了这片星空的最顶端！
因为争，人族创下了不朽的万世基业！
同样因为争，人族选择了在怒吼中抵抗，而没有选择在沉默中消亡！
但是如今的人族，却都在期盼英雄的到来。
他们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了那幻想中的人族英雄之上。
他们似乎忘记了，在那遗失的混乱的时代，他们的先祖从未信神，从未信魔，他们从未祈求过上苍的帮助！
他们的先祖从出世到陨落，所能倚仗依靠的，只有自己和手中的战兵！
他们孤军奋战。
他们浴血搏杀。
他们善战！
他们善争！
他们与天地争寿，与万界生灵争夺造化，哪怕因此而血洒星空，魂归九幽！
而在此刻那如永夜般的绝境面前，他们的后辈开始遗忘，开始迷失。
他们忘记了体内那沸腾的血液所在咆哮的字眼，他们选择了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然后，苏念醒了。
对于人族来说，他的苏醒是必然与偶然的相融。
因为他的苏醒，一切变得神圣，变得再不相同。
他的精神与意志开始了极尽升华。
粉碎！粉碎！粉碎！
苏念的精神海无法承载他此刻那神圣不可言的精神意志，他的精神海开始瓦解，开始彻底地崩塌，在那崩溃粉碎之中，一点微光，如黑暗中的火种一样在他的脑海中浮现，最终点燃！
火种越燃越盛，仿佛有风助力！
从一点微光衍化为一幅横贯天幕的画卷，然后在他身后呈现！
“这是……法相图腾？”有人颤声地提出疑问。
因为眼前之人明明等同筑基的修为，怎么可能凝聚只有法相境才能凝聚的图腾？！
从未有人见过的奇异的图腾，从苏念背后冉冉升起，贯穿了天穹，横铺天地之间。它的浩大与神圣令世人震撼！
无数年来人族积蓄的信念之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它们汇聚成溪，奔涌成河，最后形成一片浩大汪洋融入这幅图腾！
图腾向四方延伸，遮盖了人族的天！
眼前的图腾让世人震撼。神圣与杀戮相结合，光明交织着黑暗，混沌中蕴藏着清明。
苍茫大地之上，是如血的天幕，无数燃烧的淋漓鲜血洒落着，从天穹之上洒下，无止无休。
血色的烈焰灼烧着天穹，无数若隐若现的战士背影显现在画卷之上，他们身披兽皮，手持兵戈，散发着震慑诸天的狂野气息！
而在这些战士的最前方，一道伟岸的身影持刀而立，发须飞扬，不怒而威！
那是……太古的人皇啊！
他们在咆哮，他们在呐喊，他们在征战！
这是远古战魂不屈的意志所化，这是铭刻天心的真实一幕！
他们身后，是无数点燃的战场，断兵残将。
诸天早已崩塌，万族已经跪服，无尽的尸与骨在他们身后铺成璀璨大道，庄严而神圣！
而在大道的尽头，是一座由漫天星光凝聚而成的王座，在王座之上的，是一世气运与主宰之名。
这是祖辈的荣光！
“咚！咚！咚！”
此刻间，图腾仿若沟通了时间长河，那来自洪荒圣战的隆隆战鼓声，穿越了辗转折叠的时空的阻隔，响彻在人族的天地之间，震耳欲聋，振聋发聩！
这幅图腾所流淌的，是人族的血液！
这幅图腾所蕴含的，是人族的信念！
突兀地，所有的人族在此刻都听到了风声，在他们耳边。
那是轻轻的风声，那是让人战栗的低沉的风声。
风在流动，它愈来愈急促，它在呼啸，在沸腾。
它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传的越来越远，直至天涯的另一端，直至星空的彼岸。
然后每一个人族都清楚地听到了大风中的声音。
这是……祖辈的声音！
那无数的英魂啊，那无数的人族先贤啊，他们在时光长河之上转头望向后世，仿若预见了一切，他们嘶吼着同样的一个字。
他们面色倔强不屈，狰狞而恐怖！
“争！”
“争！”
“争！”
……
他们的声音化为震撼人心的道音，随着这股忽起的大风传遍了中域，传到了诸天之内，传到了那无尽寰宇的最深处，传到了每个人族的灵魂深处！
他们将后世的人族从迷茫中唤醒，为他们指引道路，点明方向。
在这一刻，这寰宇内所有流淌着同样的血的人族，全部心神一震，无论他们在做什么，或是即将做什么，他们皆下意识的放下一切，抬头望向主世界的中域的天穹。
他们于泥泞之中仰望，看到了无数祖辈先烈的身影，那身影从过去走来，再次站在他们的面前，述说着昔日属于人族的辉煌与骄傲，和那不朽不灭的意志！
他们看到了那横铺的图腾，听到了那从太古洪荒时代传来的怒吼咆哮声，感受到了体内此刻正在如烈火燃烧沸腾的血液！
他们泪如雨下，悲恸大哭。
那迷失在半途的人啊，因为陡然惊醒而心神俱震！
那背叛族群的人啊，因为背弃了血脉与荣光而悔恨落泪，泪如鲜血！
那遗忘故去的人啊，因为曾经的遗失而惭愧自责，捶地怒吼！
亿万的人族醒了！
沉睡的赤龙从长久的沉眠中醒来，睁开了双眼，发出惊动万界的咆哮！
它即将腾跃于九天之上，尽情舒展它的身姿！
“人族不需要等待英雄，人族不需要这种形式的信念。在那早已遗失的洪荒岁月，我们的先祖曾经为奴为仆，只为一寸生存之地。在那个时代，他们卑微如尘，他们命如草芥，但他们却从未渴求过神灵的救赎，渴望英雄的降世！”
“他们坚守着本心，固执的行走在求道的路上，摸索前进。他们战，他们争。他们只相信自己，只依靠自己手中的兵戈，他们从不信那虚幻的神灵，和那莫测的天机气运！
“是他们，用血与泪谱写了属于人族的辉煌和传奇！而如今，为何他们的后人们竟已沦落到要靠所谓的英雄气运来作为自己内心的依靠以此苟活于世了？”
莫名的悲意随着坚定有力的声音传向四方，传到每个人族的耳中，感染着他们的内心世界。
“那征战于沙场之上的战士啊，你们早已满面灰尘，步履蹒跚，你们的双手沾染了异族的鲜血，你们行走在生与死的交界之处，下一刻随时可能命落黄泉。可你们的心中的希望和火焰却不会随着你们的死去而熄灭。你们心中的希望和火焰，会化作人族头顶那熊熊燃烧的火海，火海所带来的光明和温暖会将人族前方的道路照亮，将人族所有的恐惧寒冷驱散。你们赶走了我们的惘然，驱散了遮挡在人族上方的阴霾！”
“你们，就是人族的英雄！”
这声音低沉，却带着让人血液沸腾的力量，感染着每一个人族！
此时此际，在这片天空下的人族疆域之中，亿万人族从死寂般的沉默中站起，他们无声的从地上拾起曾经被遗弃的武器，穿上旧时染血生锈的战甲。
他们高高举起手中的兵戈，扬起坚毅的面孔！
他们的眼中仿若有火舌在跳跃、燃烧，他们对着苍天宣泄般的呐喊，就如旧时，只是这一次，不再有丝毫的惘然和绝望！
“我们是人族！”
“我人族，生而为雄！”
“我们都是英雄！我们都是人族最需要的英雄！站起来，我的同胞们！站起来！拿起你们的兵戈！”
“三弟，大哥不行了，看不到未来的璀璨了。今后你便执我兵戈，代大哥再战万族！”
“我的血在咆哮，我的拳头在颤栗，我迫不及待了，我要再饮异族血，生吞异族魂！”
“我们才是这一纪元的主人！我已无法再忍受异族的铁蹄踏在我人族的疆域之上！我要征战！”
“这是一场战争，只有血流尽与裹尸还，没有丝毫的留手和退让，只有前进与败亡！”
“我的脊梁还没有弯下，我的胸膛还能挺起，我的兵戈依旧锋利！”
“我人族善战，善争！那太古的先民曾争来的东西，我等后辈怎能让与他人！吾族永昌！”
……
……
当血色的图腾如旌旗般飞扬在人族的天空之上时，最后的号角声已经吹响！
这一次，是真正的不留后手，不留退路！
所有暗藏的道兵全部前往前线战场，潜修避世的存在纷纷出关，隐世宗门随之浮出水面。
他们将为族群的明天而战，即便他们的未来是马革裹尸还，亦或是神魂俱灭，不入轮回。
这是破釜沉舟的一战，没有所谓的输与赢。
因为输了，便是族亡。
……
……
而在那南域沦陷之所，一处荒原之上，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弥漫着无声的悲意。
在这里曾有座巨岳，是太古人皇封禅之所，巍峨磅礴。
却不知何故在，在二十年年前离奇消失，震惊四方。
一只手突兀地破土而出，紧接着是一个青年从大地中爬出。他面容平凡普通，但双眸却是明亮如夜空中悬挂的恒星。
他缓缓从死人堆中走出，望着四周惨象，神情怔然，无喜无悲，似有些呆滞。
他仿佛从千古大梦中醒来，遗忘了所有。
直到他抬头看到那悬挂在天穹之上的浩瀚奔腾的图腾，直到那震动万界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宛如醍醐灌顶。
他声音沙哑，却是异常有力，仿佛每一个字出口时都竭尽全力，坚硬如铁！
“我是……古镇岳。”
“我要修武！我要为人族护道！”
“我是……古镇岳！”
下一刻，他的目光投向北方，那里是中域，是如今人族仅剩的疆域。
他迈动脚步，坚定地向北方行去，即使此路如刀山火海，即使此行……
九死无生！
虽九死，而其犹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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