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三日后你便去铁县的分家报道。主家还没有这么多的资源养多余的废物。”
坐在首座的青年放下茶杯,神情冷漠。
“嗯。表哥你找我就为这事?”站在大堂中央的黑发少年心不在焉地应到,然后纳闷问道。
首座上的苏升沉默了片刻,扶额叹了口气道:“我观此招用于他人身上,屡试不爽。怎的到你这,便是丝毫无用。你苏念如今就这般不上进了?”
苏念学着似模似样地叹了一口气,道:“可问题就在于表哥你们真的不擅长演戏,表情不到位,而且太浮夸。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苏升皱眉,轻斥道:“又胡乱说话。”
说罢,又是一声轻叹。
苏升眉宇紧锁,右手食指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桌面,沉吟道:“此次你恐怕当真要去。二叔那一脉觊觎你父母留下的那套宅院,已经很久了,此次家族会议,父亲迫于压力,怕是要松口让步。”
“那就去呗。”苏念耸肩,状似不在意。
苏升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可知,你苏念也很不会演戏?你当真愿舍弃那座宅院?”
“人都不在,宅院又有何用?我出生至今,却是连面都不曾见上一回呢。”
苏念低着头盯着地板,凌乱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瞳,让人无法看到他此刻最真的情感。
“既然连面都这般不舍一见,那何必装的好像很爱我一样留下一座灵宅?再则,不要说是见面了,这些年却是连信件都停了。”
苏升一时语塞,他如何听不出这看似平静却暗潮汹涌的话语?
只是这十几年铸就的深深的怨恨,又岂是自己此刻几句劝导,所能够消弥?
颇为难的揉了揉眉心,苏升苦笑道:“罢了罢了,你苏念只需知他们从未舍弃你就可,至于这十几年间的秘辛,你以后自然会知道。”
说完,他又嘱咐道:“二叔寻你有事,你等会可直接去他那里,想来应是对你的一些补偿。你也莫要责怪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你灵犀堂弟的体质你也清楚,他也是被逼无奈。”
“这次如无意外,你应该会被派去铁县掌管家族在那里的资产。你既然无意武道,那么这样的安排也未必不是好事。铁县的风光还算不错,你若喜欢,大可每日间游山玩水,纵情享乐。只是铁县气温多变,平日里莫要忘了多备些衣物,以防冻着,你未修武,体质可还没但抵御百病的境界……”
苏念摸了摸鼻子,嫌弃地打断道:“表哥你出去一趟回来后真是越来越啰嗦了,都说平蓝城的女人一个就可抵得上一台戏,你都快抵得上三个平蓝城的女人了。”
苏升怒目圆睁,口中干净利落地吐出一字:
“滚!”
苏念耸了耸肩,从大厅走出,顺着门外那条息河向自己的院落走去.
只是走至一半,便看到前方站着的一位意态疲倦的中年人,他白发苍苍,脸上仿佛刻满岁月风雨的沧桑。
那是他的二叔,苏北生。
苏念停下脚步,望着自家这位鬓发斑白的族叔,突的对那位堂弟心生羡慕。
三年前这位族叔,可是整个沧州都有命的美男子。而如今,却仿佛苍老了数十岁,华发已生。
自己那位堂弟苏灵犀这些年受体质所困,每日都需消耗灵石续命,为此,自己这族叔这几年日夜操劳,却依旧摆脱不了散尽家产,欠债累累的结果。而这次之所以对自己的灵宅出手,恐怕也真是到了不得不为之的地步,亦是得到了家族内部的默许。
“念儿……”苏北生艰涩开口,眼神晦暗。
他心中有愧,这次自己这一脉谋划苏念灵宅,他虽未开口同意,可也没像往日一般坚决反对,只是保持沉默。
只因每当想到家中的孩儿,心中便是一痛,难以取舍。
“二叔怎么了?”苏念微笑道,“我正准备回去收拾行李,和白叔一起去铁县。白叔这些年早就在我耳边唠叨,让我和他一起到铁县隐居了。”
苏北生身子一颤,眉宇间的悲苦之色更重了。
“二叔,你无需这般的。我本来就无望武途,要那灵宅有何用?与其留在我这暴殄天物,还不如给灵犀治病。再则,若我真不愿割舍,难不成二叔你以为族里能强抢吗?”
“念儿自幼便承蒙二叔照顾,一直也没有什么可报答的。如今这座灵宅,也算念儿的一点心意。”
他神色平静,嘴角带着笑容,宽慰道。
他是真这般所想,也没有撒谎。事实上三年前,白叔就在催自己随他前往铁县。而对于自家这位二叔,他也是发自真心的敬重。
只因昔日,整个族中真正待自己如亲子,肯陪自己玩耍的,就是自己这位族叔了。
他相信,若非是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二叔断然不会打自己灵宅的主意。
而这些年,无数次的尝试之后,是无数次的失败。自己也有些倦了,此时随白叔前往铁县隐居,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苏北生颤抖的手轻轻放在苏念的肩上,然后将他搂入怀中,眼眸中热泪滚滚滑落。
“二叔……有愧于你啊!”
苏念静静仰望着头顶蔚蓝天穹,那深浅不一的云线在此刻暗潮涌动,流云宛若深流。
不,有愧于我的不是二叔,而是他们。
……
……
当苏念婉拒二叔补偿的心意后,便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此刻,白叔正一如既往的坐在自己的画板前,勾画着一幅十年来也未曾完成的画卷。
画卷上是一片苍茫星空,浩瀚深邃,广博无比。苏念每次不过扫视几眼,就有头晕目眩的感觉。
十年前,白叔不知从何而来,自言是他们的友人,受他们托付前来照顾他。
而这一照顾,便是十载。
苏念最喜欢白叔的地方,便是他那塞满了几大书箱的藏书。
此刻间,他从房内的书柜中抽出上次未看完的书籍,坐到了院落内的躺椅上,惬意的躺下。
“白叔,我们过几天就去铁县。”
一直紧紧凝视画板却极少下笔的白叔放下画笔,目光幽深,回头望向他淡淡道:“决定好了吗?”
“嗯,这里正好留给灵犀治病用,给咱俩浪费了。”苏念随口道。
“那便后天出发吧。”白叔道完这句后,再次执起画笔。
话落,院内陷入了沉寂之中,只余苏念翻书的沙沙声。
黄昏落幕,壮丽的血色残阳取代了天边的白云苍狗。
当如水的月华洒下,苏念合上书籍。
这是本史书,记载着人族上古末年的历史,荡气回肠。他自幼至今,已阅读过无数次,可每每回忆书中记载的悲壮上古史,他心中都不免意气激昂心生无限豪迈之意,可想起自身处境,又不禁黯然神伤,
五岁那年检验武资时,那黯淡无光的天资石仿佛就已注定他的一生。
八岁那年,自己唯一的骄傲粉碎破灭。
而对于苏念来说,最沉痛的,并非这些,而是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他们都不在他的身边,独留他一人孤独面对。
“白叔,你说,我要是能修武道该多好……”
他静静躺在那,闪烁的目光投向头顶正被浩瀚星空覆盖的天幕,轻声喃喃,声音中有着藏不住的无限憧憬,和丝毫没有隐藏的极深的渴望。
他有无数梦想想要实现,可却因手无寸铁之力,而只能将其化为奢望幻想。
哪怕十年尝试尽数付之东流,他依旧不肯释手这些古籍。只因每当翻阅这些古书之时,他心中那名为野望的火苗都不免被再次点燃。
哪怕明知这可能是毕生奢望,永不可能实现,但依旧如溺水之人,竭尽全力的不想放开手中的任何东西。
而亦是此时,那奔腾呼啸了无数纪元,却从未更改过轨道的时光长河,在这一刻……
轰然沸腾!
那极高处的万千星辰,在此刻脱离了既定的轨道,行向那神秘未知之所!
端坐于画板之前的白叔怔然片刻,他轻轻搁下手中画笔,仰头望着那一如过去十年的苍茫星空,目光黯然,沉默许久。
久到苏念心生荒诞之情,茫然抬头。
他的目光在这一刻与苏念的目光交汇,心中一颤,只因他看到了那双眼中的黯然,以及那毫不遮掩的如火般炽热的渴望。
白叔沉默半晌,轻声开口道:“念儿,你可知,你母亲是这世上天赋才情最高的命师?”
苏念怔然,他从未听闻过命师这一名称,亦极少从白叔口中听到有关她的信息。
“然她此生做过的最后悔的事,便是将你生下。”
此刻苏念只觉天旋地转,手足冰凉至极。
原来自己在他们眼中竟是这般角色?
难怪……难怪……
可不待他自嘲开口,白叔再次说道:
“她注定成为最顶尖的命师,可却无法扭转她孩子的命运。她的孩子自出生的那一刻,便被命运遗弃。这是何等讽刺?”
“这世上有很多人信命,但唯独你不行。因为命运从未垂青于你。”
白叔走至苏念身前,将手按在他的头顶,声音幽幽,隐有哀意,却也有藏不住的骄傲!
“念儿,你生而不凡,在你出生的那一刻,命运流沙便存在于你的灵魂之中,为你的生命倒数计时。”
“我们曾经希望你能作为一个普通人,平凡而无忧的活着,永远不用踏入那这复杂的世界,面对残酷的命运,安然度过此生。为此,你的父母选择离开你,将所有纷扰带走,去了另一个很遥远的世界。但如今看来,是我们想的太过简单天真了。”
“我早该想到,你的父母都是英杰,而身为他们的孩子的你,又怎么可能甘心于平凡?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你的心在躁动,从很久以前开始,从你在那些书中了解到这个世界的广阔之后。”
白叔将手轻轻按在苏念心口,语气怅然道:
“念儿,你的心在告诉我,你渴望行走于这广袤的星海之中,你渴望鲲鱼化鹏,潜龙升渊。在你的胸口,藏着令我都为之颤抖生畏的无尽野望。”
“请原谅我们以往的自以为是,只是我们真的不愿你走进这个名为武道的世界,因为你和别人不同。在你踏入这个世界后,便没有了回头路,你只有不断地前进,向前奔跑,直至寻到你母亲预言中的那个地方,或是迎来死亡。”
“那个地方,名为彼岸。”
“或许,那并不是一个特定的地方。祂可能是一个人,一件东西……”
“我白墨尘并不知道接下来所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但我想,你应该有选择的权力,选择你命运的权力。因为你已经长大了……”
“念儿,属于你的战争开始了,你准备好了吗?”
“哪怕你的前方是最深沉的永夜,永远没有黎明;哪怕你已遍体鳞伤,无力奔跑;哪怕那前方终究如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注定一切成空......”
“念儿,你是否还愿意走下去?”
空中卷起的狂风呼啸,将苏念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仿若少年此刻沸腾炙热的内心。
他缓缓直起身子,脊梁如长枪挺直,望向身前气势如渊如海般的白叔,直视那双深邃幽深的眼眸。
他的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最终只化为风中的一句呢喃。
这句呢喃湮没在狂风中,却散发着灼烧了十年之久的炽热!
“我一直……都在等待着。”
我一直都在等待着……这如梦中的一刻……
在这一刻,苏念仿佛直视真实,看到了那沉浮在自己灵魂深处的沙漏。
它身周的所有禁锢枷锁在此刻层层粉碎,化作微尘散落,显露出它本来的模样。
古朴玄奥的沙漏缓缓倒立,那名为命运的流沙开始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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