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个?”王妪陷入了错愕之间,她愣愣地盯着巫蘅,直是过了许久,才抿了发干的唇道,“女郎,这种世道,不依附于男人,哪里有活得下去的出头之路?”
女郎要的田地、房产、雇工,哪一样不需要的男人的赐予?
要这些,又怎么可能守住自己终身不嫁?
巫蘅移开眼光,眼底一片晦涩。
要守住自己的人容易,要守住自己的心难。如果不是如此,她或许可以更无羁更自由。
“女郎,主母要回来了。”王妪提醒了一句。
巫蘅回过神,她慢慢伸出手指铺上脸颊,晕开几缕淡雅的薄红色,她压弯了红梅般的唇瓣,鬓边将碎乱的发别过耳根,倩兮微笑:“听说这个主母是个‘心善’的,也不知是也不是,明日她来了,见了便知道了。”
那位“心善”的主母可是要与自己女儿争夺家财的,两个不睦已久,最后却赖死在巫娆的手底,也算得了果报。
巫蘅前世太过心思纯良了些,她曾扑着一只萤火虫,钻到那位主母的窗外,碧幽幽的夜里,她与一个男人在房中不知进行着什么良宵好事,巫蘅听得耳热,红着脸匆匆爬走了。当时没有多想,后来所托非人,受尽磨难,她也没有那个闲心去理会别人了。
如今看来,这位主母吃里扒外,与巫娆不对付也是情有可原。巫娆只怕也知晓自己的身份不清不楚的,是以早早将自己的母亲打发了,好自己坐镇巫家,堵住所有人的嘴。
天色在一段余夜的暧昧徘徊之后拂开淡白色,轻烟飞絮,巷深处有悠然的笛音曳曳而吹。
巫娆率着一众女眷迎候主母归府。
清寂的巷中,有马车徐徐策近。
巫蘅搽了野鹤先生留给她的脂粉,将自己的容色尽数掩下,变得面黄甚至泛着一缕疲惫的青色,她弓着背脊埋下了头。
她自己知道,野鹤先生给的药粉陆续用得差不多了,她必须尽快找到法子离开巫家,在外边有一处自己的立锥之地。
“阿蘅没睡好?”巫娆每回看到这个面黄肌瘦的妹妹便觉得污了眼睛,秀眉紧蹙,她的手藏在广袖里,只随着风有一丝细微的颤动。
马车在巫府停下,巫蘅又谨慎地后退了一步,怯弱姿态做足了,便惹得底下一通哄笑声。
紧跟着,马车里走出一个美妇人来,一个青罗衫子的美婢伸出双手牵着她的手臂,另一个紫烟薄绡的婢女扶着她撒开的曳地木兰青双绣罗裳,这位主母年逾三十,却有种青嫩的闺秀小姑的温婉,至少看上去是和悦雅善的一个妇人。
“母亲。”巫娆热络地迎上前,美婢便松开手后退了开去,巫娆将自己母亲搀了起来。
这位主母姓秦,秦氏迎了巫娆,母女二人说了些久别重逢的体己话,转眼瞧见在人群中糯糯而立的巫蘅,秦氏眉眼一拧,但仍持着好风仪,淡笑着问道:“阿娆,这便是你父亲信里提起的阿蘅?”
“可不正是?”巫娆努了努嘴。
秦氏便问巫蘅招了手唤道:“近前来。”
巫蘅低眉敛目,迈着细细的步子走上前,秦氏盯了她几眼,转过眸叹道:“阿蘅,建康不是你久留之地。”
这是直言她不欢迎巫蘅,竟是一见之下便有了打发之意?
巫蘅终于睁开了眼眸,半阖着的眼眶之中,有清润的水光噙含其间,秦氏眉头紧了几分,转眼便听到巫蘅带着哭腔道:“阿蘅是无处可去了,主母不要见怪,阿蘅飘萍之身,活不久的。”
她这个“活不久”倒像暗指谁,秦氏更是不悦。
巫娆见状,扯着母亲的广袖巧笑:“母亲,园中新添了几株你爱的锦葵。”
“哦?那倒要赏赏。”秦氏一扫怫然之色,喜色晕开了来。
一行人几乎不再管巫蘅,便要往府苑里去,巫蘅孤立阶下,静巷里似乎渐渐有了人生,喁喁地私语开,巫蘅的手紧了紧,便在这时她猛然跪了下来,声音也大了几分:“主母!”
她声音一提,一众妇人都不由回眸来,微待惊诧地面面相觑。
秦氏已经推开了巫娆的手,朝巫蘅走了两步,一直到阶下,她扬唇不耐地问道:“你有何事,说出来便是了,难道我偌大巫家,会为难了你一个弱女?你这般跪在府宅之前,是欲给谁瞧这笑话?”
“主母容禀。”巫蘅说这句话时,已有同巷的几个男人伸长了脖子望来,他们或身后跟着妇人,或孤身而来。
在这建康,同住一巷的,多是身份家世比肩并立的大家族。譬如那王谢所在的乌衣巷,则是这里的人绝难入内一观的。也就是说,这里的人巫氏也未必得罪得起。
“主母,阿蘅明白主母的一番心意,”她咬咬牙,眸中牵出一丝水光来,楚楚地跪立着仰视秦氏,“阿蘅知道建康城外,大伯父有一处宅子……”
说到“大伯父有一处宅子”还有谁不明白的?只是此时众女皆倒抽了一口凉气,便是方才面露鄙夷的巫娆也不禁错愕了开来。
不为其他,那宅子是座凶宅,据言妖鬼伏聚,昔日常有横祸发生,早已闭宅多日,唯独打扫的侍女趁着每月望日午时前去。
巫蘅提出这么个请求,让秦氏一时为难。
这事是她自愿的,那宅子邪秽之事,并无几人知悉,传出去倒于声名无损。况这个落魄的少女此时这么堪怜地跪在自己身前,若不答应,只怕也叫同巷邻里讥笑郎主。秦氏思及此,便越过了巫靖自做了主张,“也好。”
巫蘅喜极而泣,拜服于地。香肩微颤,单薄得像一片随风逝去的浮萍。
秦氏这个好人便做到底了,“你身边没什么人,我将府里的两个婢女赐给你。”
“多谢主母。”巫蘅感激地语不成调。
原想看一场热闹,不料是这么个光景,男人们大感失望,纷纷散了开去。
“母亲真的这么轻易放走她了?”巫娆与秦氏才进了正门,穿越一道垂花拱门,两侧丹藤翠蔓罗络牵缠,将暮春的烟景绞入一方庭院之间,秦氏已经驻了足,听到巫娆发问,才温声笑言,“一个乡下来的野女罢了,阿娆太过置于心头视为肉中刺的,反倒自降了身份。”
“听母亲的。”巫娆扁了扁唇,心中却不大自如。巫蘅虽说是野里长大的,容色也下劣,但不知为何,几番交手下来,她觉得那个女人似乎并不似她原来估量的那般简单,好算计。单凭她今日有这勇气请往旧宅,便可知绝非等闲。
母亲头一回和她见,只怕看不分明。巫娆心中想着,眼眸利了起来。
母女二人将巫宅里锦葵花赏了一时,秦氏方才想起自己允诺巫蘅的事来,挑着黛色的眉,朝身后的两个美婢嘱咐:“这院子里不是有两个浣洗丫头么,明日叫她们陪着阿蘅去旧宅吧。”
两美婢低声应了,依照吩咐去找那两个丫头,她们登时面如人色,直伏在地上磕头:“主母饶命,主母饶命,婢子……婢子不知错在何处啊……”
受秦氏吩咐的两个美婢也说不出话来,只在心底里为这两个苦命的少女可惜。
相比之下,巫蘅反倒显得淡然沉静许多,她摆弄着轩窗外的一盆幽兰,王妪在身后踱来踱去,见女郎似乎仍面带一丝欢愉的喜色,不如担忧和诧异:“女郎,这鬼神之事……”
“王妪信那个?”巫蘅微笑着回望来,清澈的眼波荡着淡淡的柔色,整张带着朝气与稚嫩的脸浴在阳光的金粉里,发烧间都是一点点碎金捧出的闪耀。耳下有细腻的粉白色,朱砂痣若隐若现,平添了无数娇媚,像一朵正抽苞绽蕊静候盛放的桃花。
那一瞬间,王妪竟是想到:女郎迟早有一日要卸了脸上的药,藏不住容色的她,待在建康实在太过危险,任何一个有身份的权贵,提一句便能将她要了去,而女郎出身贫贱,她将来的主母岂能容她?此刻没有声息地退离,才是正道。
“不信的。”王妪对时下盛行的玄学并不怎么接受,她只是说出自己的感觉罢了,纵是三人成虎,只要她并未亲见,那么怪力乱神之事她便一概不认。
“那好了。”巫蘅的指尖一顿,她收拢了回来,未几,一朵振翅的白底青粉的蝶飞入了屋内,轻薄的蝶翼透着天光,宛如晶莹润玉。
“柳叟自然也是不惧的,妪,这样,明日咱们在东市置办些男子衣物?”
她全是一副讨商量的口吻,但王妪吃惊地问道:“女郎真要扮作男装么?”
“唉,”巫娆无奈一叹,将自身上下打量着,远观之,嫣粉的罗裳下是一幅修长曼妙的身形,宛如柳雾般轻盈,她苦笑道,“这世道,男子终归还是安全些,我会再想办法遣人去寻野鹤先生,只要把那方子知晓了,以后便不用麻烦了。”
这世风之下,贵族好养娈童,这也是数见不鲜的,尤其已经江河日下的司马氏,若说谁家里没豢养几个美貌少年,也实为奇谈。建康人视美如癖,比起女扮男装,扮丑的确更一劳永逸。
巫蘅带着两名老仆和一路瑟瑟发抖的两个女婢前往城郊的旧宅。
这两名女婢有些眼熟,巫蘅路上与她们交谈了几句,才发觉这原来便是那之前在背后诋毁她的两个浣洗的婢女,她感到嘲讽,便微微一哂。
窃窃地说这话的两个丫头便登时大气都不敢出了,有一个稍微胆大的朝巫蘅偷觑了两眼,巫蘅裹着鼻音又是一哼,她吓得一缩,两人抱了成球儿,缩着脖子开始颤抖起来。
巫蘅便微笑着,倾身靠近她们,问道:“你们怕我?”
两个婢女不说话。
“怕我也没什么,只是终归我们是要做主仆的,”巫蘅难得有戏弄旁人的机会,唇角一翘,“现在大略是需要见个礼,你们叫什么名?”
这话倒不错,见巫蘅似乎没有加害之意,方才那个胆大的便讷讷地答道:“奴婢水盈。”
巫蘅点了点头,眼光示意另一个,但那个身形稍显娇小的却怎么也不肯在她面前说话,和昔时在背后嚼她舌根的刻薄婢女判若两人。水盈便替她答了:“这是奴婢的妹妹,水秀。”
“好。”巫蘅只回了一个字,适逢此刻马车停下,柳叟在外招呼了声,王妪便牵着巫蘅下车,两个女婢尾随其后而来。
这旧宅比起巫宅自是不够气派,但却似乎很有一番水乡古韵,因是临河而建的,不远处便是水榭廊腰一抹,无边新柳山花在春盛时一簇簇地攒入这建康的画卷之中,比起城里的高门府邸、恢弘大宅,这里胜在更清幽些。
门环生了锈迹,因为露水的缘故,碰上去还发着寒意。
只是依照风水之说,柳叟这个老人竟也看不出这里何有邪秽的门道。也是令人一奇。(83中文网)<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