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啊，大元……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这儿有貌若春花的美人，有芝兰玉树的公子，有精致的雕梁与画柱，楼阁与船舫，有广袤的沃土，有丰厚的资源，麾下各国朝拜的使臣与商人汇聚于此，星如雨，花千树，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又有哪里能够比奢华靡丽的上京更能诠释何谓是天上人间，何谓是地上天宫呢？”

　　“自从十二岁离开故土，我便扎根于这里，我爱这里充满了机遇与危机的每一寸土地，爱这宝光闪耀的九重宫阙，爱这灯火通明的绚烂佳节，我爱它的磅礴气势，爱它阳光明媚人流熙攘的珠屑满路、爱它暗淡长夜中火树银花的灯点通明，爱这玉殿珠帘尽卷的蓬壶阆苑……”

　　“不……不止是上京，横跨形形色色的北方十四郡，南方十六州，我也曾见过密林之中满面机警的异族与精灵，群山之间轻功了得的侠客与江湖，见过琵琶声中轻取将领首级的文弱艺伎，见过郁郁不得志的爱国者病死榻侧，我见过爱人分离，手足相残，亲人反目，无数风流人物在口口相传的转述中变成不朽的神话。”

　　“……我牢牢记住着我曾踏足过的每一条街道，是泥泞的山间陡坡或者金玉铺就的宫殿长路，我记得密林之中每一朵盛放的灿烂花朵，狼毒花，炮仗花，蜘蛛兰，一串红……那蕴含着不同香气与性能的植株香料，能编制出各自不同的流光幻梦，而此刻，我要死了。”

　　“真不甘心啊，但是我确确实实要死了。这偌大的中原又埋葬了多少如我这般思乡的亡魂？是那歌喉比夜莺还要悦耳的西域歌女；身轻如燕腰肢如柳红纱包裹的胡人舞姬；还是那些追逐着铜臭气息而来的贪婪商人，到死仍旧死死地圈住满怀璀璨的珠宝……这儿是这么的好，远比我那贫瘠的故乡更加繁盛发达，我在这儿重获新生，结识好友，经历了无数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故事，不必蹉跎在脑满肠肥的蠢货身侧，做一只哑了嗓子的金丝鸟雀，脑袋空空的郁郁而终，但是……”

　　她低笑着望向沈思玉，昔日海洋般剔透的碧蓝瞳孔之上覆盖着一层浑浊厚重的灰色阴翳，露水蔷薇般艳丽饱满的嘴唇恹恹蜷缩着一张一合，白皙娇嫩的面孔彻底的干瘪枯萎，布满了丑陋的斑点和皱纹，那深邃的五官骨骼上松松垮垮牵扯着一层苍老的皲裂皮肤，似是随时随地都要被拂面而过的冷风席卷下来般格外恐怖——

　　设真熙罗明明只有五十来岁而已，但此刻满头银丝所遮挡着的面孔却要比古稀老人更加憔悴，丁点灿烂而寂寞的月色正将垂垂老矣的胡姬笼在微光之中，那自她的琴声中一波一波充盈飘荡的，以最轻缓的姿态徐徐展开绽放的，深深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悲哀与思念，正随着拂过大漠的袅袅风声四散而去，破碎支离……

　　沈思玉看着这张似人似鬼的陌生面容，那披散着满地白发之中静静抚琴的西域女人失去了往日娇艳无比的稚嫩美貌，为极度危险的香蛊所侵蚀摧残的身躯与灵魂俱是千疮百孔，但是她并不为此感到恐惧或者厌恶，素来无波的心弦被撩动起一缕缕荡漾的波纹，无法抑制的悲伤与不舍将她的心脏重重镬住了，她仿佛感同身受般在这悲哀的丝弦嗡鸣声中体验到了调香师血肉之中的刻骨痛意，与思绪之中缓缓弥散开来的复杂情绪，强烈的不甘与不舍。

　　“每当梦回，我仍旧是如此的想念那里，我的故乡，大漠深处的楼兰。神秘的文明扎根在绵延的沙暴之中，那儿拂面而过的热风中永远漂浮着粉蔷薇与西番莲交织的绚丽芬芳，生长着清甜如蜜的大颗葡萄与饱满鲜红的蛇果，我出生在这灿烂又贫瘠的国度，自幼就失去了父母，随后失去了能够歌舞狂欢的曼妙腰肢，当一条铺开的丝绸之路贯穿了危险的荒漠，所谓魔鬼栖息之地也为人类所征服，于是，我来到了中原。”

　　“……可是每当这亲人团圆的节日，这穹顶之上的一轮盈缺的勾月彻底圆满之时，当我独上西楼，望着欢声笑语载歌载舞的家家户户，袅袅炊烟，却总会想起那些久居于楼兰绿洲河畔的日子来……哈，所以我回到了楼兰，带着我的植株，带着我自中原获取的硕果累累。”

　　“你不必感到愧疚，即便是没有你，我也会再次回到这地大物博的中原来的，楼兰的确是这个好地方啊，但是我那远在千里之外大漠另一边的故国总归是落后的，怎么也无法与气蒸苍穹波撼洞庭的华贵上京相比较，虽然那儿也自有一番美丽的景象与独特的景色，但在那里，我仍有许许多多如何渴求也无法获得的东西。”

　　“但是……我从来没想过，我会死在中原。死亡来得这么早，来得这么突然，都不愿意再给我这贪得无厌的将死者半点多余时间，它就要带我走了。”

　　“你见过吗？你见过吧，我那远在故国的宅邸——庭院里栽种着纯白的雪莲，灼灼如火焰的鲜红郁金香，还有最旺盛的，一簇簇一朵朵垂落的咧口石榴花。冰片龙脑调制的基调里，异域的芬芳时时刻刻萦绕在榻侧，穿过我的鼻尖袖口。我曾想过，若是等到我真正要直面死亡的那一瞬，必然要寿终正寝在这些怒放的楼兰花朵簇拥之中，我活着的时候活法向来是不太体面的，死的时候，怎么都应该要郑重美丽一些才行——”

　　女人挥动着衣袖持续的撩动出幽咽泉流冰下难的潺潺音节，脚下细密柔软的银白砂砾被轻风卷起，在她的身侧汇聚出一个个小小的漩涡，一阵阵刀割似的冷风像挥动着翅羽的白鸟海鸽，将包裹着干枯躯体的绛红衣摆吹落，仿佛即将凋零的鲜艳花朵四散在沙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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