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合作生涯中唯一一次略微逾越安全界限的时刻，不过是因着周嘉衡疏忽之中受了暗算罢了，那禁忌的、背德的，隐没在漫长记忆之下难以启齿的，已经有些时间的靡丽画面，毫无任何褪色的鲜艳**，宛如开闸的洪水般翻涌奔腾而来——
不苟言笑的帝王突然感觉有点后悔了。
他们分开的时间很长，长到周嘉衡以为自己已经逐渐忘记对沈思玉的执念。他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天命之子，他可以有后宫三千佳丽成群，他似乎已经可以接受与一个贤良淑德统领六宫的女人执手，让她成为自己的皇后，与自己共度余生，她必然是门当户对的宰相高官之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有美丽的面孔与纯真的性格，那是非常正确、也非常周嘉衡式的选择。
但直到沈思玉站在他面前，小鸟依人的依偎在另一个男人怀中，被汹涌的思念与嫉妒吞噬撕咬着的这一刻，他才突然醒悟。
不行。
只要不是沈思玉的话，那就是完全不行的。
独占欲如蛆附骨，无法阻拦，难以抑制，无数次死灰复燃，越发扭曲的怪物。它怒吼着撕碎了铁链和栏杆失去控制，碎裂的光影，黑暗里回荡的溪声，将彼此穿透钉住的刀刃，还有从每一滴淅淅沥沥坠落的鲜红里开出的幽蓝焰火。每一寸皮肤都叫嚣着，杀了他。
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然后，你是我的。
想要亲吻，想要触碰，想要撕碎，想要独占。
那些在脑海中呼啸而过的敌意、胜负欲、要将这个男人的头颅扭断，不想就此认输的心情。
欺骗，失约，难以抑制的失落，肆意生长的恶意尖锐的枝桠。
绞做一团的，变得模糊的，进而发酵的，变得微妙的。
污水，淤泥，一团死结。
周嘉衡笑起来，这是一个温文尔雅而又恰到好处的，仿佛带着艳羡的笑容：“是啊，有点儿羡慕。”
而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仿佛是天意弄人，又仿佛是命运造化应该如是，他们有缘无分，必须要错过——在周嘉衡落实了心情要将陆瑾瑜干脆利落的直接杀死抹除痕迹的第二天，传来了沈思玉跌入山涧之中尸骨无存的噩耗。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引来了来势汹涌的山崩与泥石流，沈思玉的马车失足跌落山崖，长眠于大雨之中。与她同行的陆瑾瑜因为慢一步出发，与她没有同乘一辆马车而侥幸存活，悲痛欲绝，终日闭门不再见客。
可是根本不是这样的，这个男人，是愚蠢的背叛者。他让沈思玉灼热真诚的爱意都变成了滑稽的笑柄，是一腔热血付诸东流的农夫与蛇，可是就算杀了他千遍万遍，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又怎么才能纾解心头郁结不化的恨意，与长梦中辗转反侧的思念之情？
泛着蓝光的鹅毛大雪在夜色里越发森冷，大开的朱色门户与窗幔锦帛上留下鲜血喷溅的绯红颜色，隐约可见室内人间地狱的断臂残肢，床榻之前陆瑾瑜佝偻而嶙峋的背影。莺儿的脑袋滚落在吊睛白虎工笔画下，余下的身体靠在尺寸可观的床铺一侧，呈现出挣扎之色的手臂死气沉沉的垂落，一截分家的大腿残留着整齐的刀口，粘稠滚烫的红浆流成一条潺潺的河，男人急促的呼吸声被卷着雪片的冷风带走。在这样冰冷的、静谧的夜晚，在这熟悉的、繁华的楼阁，他突然想到了很多事，很多，很多。
他跟沈思玉初遇的那年，对方还有些瑟缩，只有一双眼睛灼灼耀目，不服输的姿态，犟的像头牛。沈思玉第一次拿刀杀人，鲜血喷涌的瞬间，沈思玉脸色铁青，想吐，表情很软弱，动作很果断，连扎数刀，直到尸体都凉透，随后放下心来般泪眼婆娑的趴在地上干呕，周嘉衡看着她，面露嘲讽。这时候，他还是阴晴不定杀人诛心的平南王，她是循规蹈矩胆小内向的平庸妇人乖学生，学着要怎么独当一面。
沈思玉前往大漠的前一晚与他见面时，女人已经不再稚嫩，不再青涩，不再为了丁点鲜血感到惊恐，她的表情越来越像自己了，辨不出情绪的深深城府，不动声色的古井无波，二人走马观花而过，飞速闪过的上京美景像再也不能困住鸟儿的牢笼，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天涯海角来往匆匆，而沈思玉的眼睛则像即将结束的秋天里最后一片凋零的红枫，是怒放的火红。
而身中情毒的那个夜晚下着小雨。他的手掌裹住陌生少女滑腻的腰肢，海藻般的长头发垂在他的手臂上，他却毫无感觉，戛然而止的一夜风流里穿插着碎玻璃般如鲠在喉的沉默，周嘉衡颓然的想到了沈思玉面孔，将对方压在床榻上的一瞬，他发现了自己情感的一点儿不同。
在冗长夏天的尾巴，他迎回了凯旋而归的沈思玉。女人的皮肤被沙砾打磨成健康的小麦色，天气很热，仿佛血液也跟着阳光沸腾，他看着沈思玉挽开长弓射出飞驰的羽箭，正中把心，将敌人的胸腔十分利落的穿透。
而即将谋反的深冬大雪里，他等来了沈思玉要亲自动身前往海洋那头的消息。风如刀，雪满弓，往事斟满小炉煨热的一壶酒。始于萍水相逢携手同行越战越勇，又停在两人心有灵犀的背道而驰的静默中，春风中一见如故，冬雪里不问重逢，女人说，再见啦，周嘉衡。
坐在他觊觎已久王座之上的一瞬，他又想起了沈思玉，万人朝拜，举国欢呼，身侧无人并肩，身下追随者无数。臣民们欢呼雀跃，沈思玉没有来，没有看到昔日熙攘的九重宫阙之中血流漂橹，惨叫声不绝于耳，亦无法看到他头戴十二冕垂落毓珠，手握无上皇权的登基时刻，沈思玉还身在异国，他们共享的只有头顶一弯明月，却不能分享此刻的激动——
他直到此刻才发现，这是他最想与之分享喜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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