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杨柳
虞璇玑一辈子没想过,人生第一次历险,会遇到如此无厘头的送别场面。
就在她去尚书外宅后的隔日,一向有默契不主动干涉御史台人事的吏部,下符令她与河北里行互换,于是当日两边便迅速交接。
河北监察的庶仆果儿还在台中,直接被里行使役,于是虞璇玑命他赶到平康坊宅中,取来换洗衣物,并为她打点要往河北的东西,又写信给李寄兰,请她与陆鸿渐搬到虞宅暂住,代理家务,顺便清点家中余钱,留下一半安家,剩下的则带往河北。
各个官署因为每天有人要夜直,因此都备有烧水间,自己烧了热水搬到公房里,关起门来洗洗擦擦也就是了,如秘书省旁边的那位中郎将那样,喜欢开窗洗澡的并不多。
虞璇玑在察院里关了三天,白日办公,顺便联络了驿传准备车马,晚上挑灯夜战,把河北道的数据尽可能消化掉,想当然尔是没那个能耐也不可能消化得完,只能说大概知道了一点,其它就把读数据的小抄笔记打包成个大包,带去再说了。因此当她第四天清晨走出御史台,准备先回家然后再去春明门的时候,已经是摇摇晃晃,呵欠连连,差点还踩不稳马蹬,回家后匆匆梳洗一番,吃了顿饱饭,又把李寄兰与翟婶为她预备的东西过目了一遍,翟叔便赶紧雇了车,先把行李运到春明门驿去,与李千里的行李车会合。
约莫还有半个时辰,虞璇玑这才与久闻其名的陆鸿渐相见,只见他生着一张孤峭瘦削的脸,鼻子有些鹰勾,眼睛倒是很大,肤色黝黑,一领杂色布衫,看上去并不出奇,虞璇玑拱手「鸿渐兄,久仰大名,寒舍简陋,多有怠慢请多多见谅。」
「虞官官官人,莫莫莫要如此说。」
陆鸿渐有些口吃,一说话就脸红,李寄兰连忙接过话来「鸿渐一向不擅言词,不过他烹茶真是一流,让他给妳烹碗茶提一提神。」
虞璇玑看向陆鸿渐,他一点头,虞璇玑便说「那就有劳鸿渐兄了。」
陆鸿渐转身去烹茶,看火、看水、调茶、冲水、打茶的手法十分娴熟,虞璇玑接过茶来喝了一口「咸淡适中,入口温顺,喉韵带甘……我一生也不曾喝过这样的茶。」
陆鸿渐微微一笑,看向李寄兰,她也笑瞇了眼「没错吧?茶痴虽痴,烹茶的功夫不是盖的。」
「能得寄兰这样赞语,鸿渐兄好福份。」虞璇玑顺手推了一把,李寄兰抿嘴微笑,陆鸿渐又红了脸。
此时,听得外面脚步声响,却是萧玉环三步并作两步奔进来,一边哭一边说「姊姊!」
虞璇玑此时才想起来,还没跟萧玉环说要去河北的事,正在寻思该如何说,萧玉环却大哭起来「呜呜……他要去……我我我已经很担心了……姊姊也要去……呜呜呜……那我也跟去算了……妳们要死了,呜呜我也不活了……」
这……在场众人顿时傻眼,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对师徒九死一生,但是当着当事人的面说到死也太没心眼了吧?虞璇玑只得尴尬地说「嗯……玉环哪,我……我会尽量活着回来啦……」
「那老师呢?」萧玉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抬起头问,又把头栽回虞璇玑肩上「啊啊……我不要他死啦我不要啦!」
萧玉环兀自哭个没完,虞璇玑李寄兰正做好做歹劝个没完,又听得门外脚步声响,第二个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的,却是一脸风尘仆仆的崔小八,他一见虞璇玑,也冲过来大哭「呜呜……璇玑姊姊……妳别走啊!老师去河北也就罢了……姊姊妳还有大好青春哪……呜……」
「什么叫老师去就罢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帐崔小八!」
「老师混了这么多年都没事,区区河北弄不死他的啦!」
萧玉环与崔相河吵闹起来,虞璇玑与李寄兰正在作难处,三度听得脚步声响,第三个三步并作两步奔入的……
「老师?」虞萧崔三人同声喊。
李千里一进来见里面挤了这么多人,崔相河与萧玉环一人扯了虞璇玑一边手臂,涕泪纵横还指着对方鼻子叫嚣,挑了挑眉,看向正中的虞璇玑「璇玑,妳出来。」
「是……」
虞璇玑跟着出去,两人站在庭中,李千里说「妳不用跟去河北,我已命中丞传台令,让妳在京任里行之务。」
「呃……学生既代行河北监察之职,理当前往,即使今日不与老师同行,大不了明日入台再自请前往,请老师莫要阻拦。」
「妳不怕死吗!」李千里拧眉沉声低吼。
「怕。」虞璇玑老实地说,耸了耸肩「不过也不见得会死吧,至少成德那边要杀也是杀老师这样的首脑人物,有老师顶在前面,没人想杀我这种小官的,所以老师就不要太过担心了。」
「妳这话怎么听起来耳熟?」李千里瞇了瞇眼睛,初见时觉得杀气十足的表情,现在虞璇玑觉得大概只剩半分杀气。
「老师英明,是太老师教的。」虞璇玑点头,李千里给她噎了一下,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却听她说「时间也差不多了,既然老师也过来,那就请移驾春明门如何?」
说着,虞璇玑将手一让,李千里也只得往外走,虞璇玑向崔小八招手让他领李千里出去,自己匆匆套了件风帽大氅,带上该带的东西,与李寄兰等人一起出门去,门前又是霜华踢咬风魄,虞璇玑连忙把霜华拉住,崔相河弯腰看了看霜华「璇玑,妳的马怎么这么肥?」
「她怀孕了啦……」春娘在旁代霜华恼怒地说。
「哎呀,孕妇不宜远行哪!」崔相河大惊小怪地说。
「没办法,我就一匹马。」
「那我的跟妳换……」崔相河倒是答应得很爽快,不过看了看自己那匹心爱的宝马照夜白,又补了一句「不过璇玑姊姊……妳一定要活着把我的马还回来呀……」
「啐。」萧玉环与李寄兰同声啐了一口。
李千里睨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说「大男人计较一匹马,当初应该把你刷下来才对。」
崔相河没跟这位座师相处多久,见他变脸瞇眼,吓得腿软差点要跪下去,虞璇玑连忙出来解围「好了,我一定把照夜白还你就是了。」
李千里见状,暗想到了东都再买一匹马给虞璇玑,早早把那匹看起来就不耐操不耐累、公子哥儿样的白马送回来算了,只碍着有人在场,没说什么,经过照夜白旁边,哼了一声表达不屑之意。
一行人等纷纷上马上驴,虞璇玑与崔相河换了座骑,来不及换鞍,只得连鞍辔都一起借了,改日再行奉还。于是便在李千里打头之下,驰往春明门,先去驿站确认了行李数量,李千里的行李不劳驿站搬运,用的是自家的马车,也带了十余名家人随行,虞璇玑则用驿车,未带家人,只有河北监察庶仆果儿跟来。
出西京往东行的必经之路是灞桥,两旁栽有柳树,春夏之际,烟柳青青伴随离人别情,亲友折柳相送,颇有一番潇洒,但是此时枯干的枝条在寒风瑟瑟中吹舞,徒增感伤,虞璇玑驾着照夜白沿着灞水奔驰,暗色水面结了层薄薄的冰,被底下的水冲破了,便在两案高高地堆起,柳树根部也积着冰霜,远处一座石砌巨桥如长虹破空,过了灞桥,也就是离了西京。
往灞桥的路并不近,约莫三十里左右,众人直骑了半个多时辰才赶到,但是一路上,谁也没多说什么。
御史大夫出巡,御史台历来相送,中书令出行,在京五品以上皆至,因此灞桥边上已搭起了连棚,人声鼎沸,见李千里出现,众人纷纷起身相迎,李千里下得马来,一一拱手见礼,被众人簇拥着往上座去,虞璇玑则被御史台同僚拉去,李寄兰等人便凑到末座去。
上首一干紫袍高官,兀自满口君恩臣纲,马屁拍得震天响,不过都是自己听了心安理得也就是了。御史台众人倒是正常很多,两位中丞在上首周旋,于是由台中的第四号人物、台中称为任端的知杂侍御史出来主持。
「众位同僚,今日某等为虞里行饯行,先饮一盅,祝愿虞里行一路顺风……第二盅,愿虞里行马到功成,平安归来。」知杂一饮而尽后再敬一盅,最后亲自把盏为虞璇玑斟满「最后一盅,留待虞里行回得台来,某等于台内共饮。」
「好乜!某可往台主门口饮否?」号称家在酒乡的李里行举手问。
知杂一掠长髯,一笑说「去他公房喝也随意。」
察院众人公推郭供奉起身说话,只见她抱了个包袱过来「妹妹,臭男人总是说些没用的话,无非都因为是些无用之鸟……」
在场男性无不哗然,知杂首先发难「郭供奉,无用之鸟这句话我不能当作耳旁风哪!」
「任端还是当作没听见好,您在台中是任端,不过生儿不养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就别逞强了。」郭供奉毫不客气地说。
「我什么时候生儿不养了?」知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就在众人不解地看着郭供奉时,有一绿袍台官突然喷笑出声「任端,生儿不养,谓之不举子……」
众人一愣,忽地大笑起来,知杂也不恼火,反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郭供奉说「妳啊!就是一张嘴不饶人,脑子动得奇快,台内也只高主簿追得上妳了。」
又是那绿袍官高主簿搭话,他连连拱手说「任端千万别这么说,下官不想做郭供奉的控鹤监令哪!」
「哼,臭美吗!」郭供奉嗔笑着说。
「供奉美则美矣,说话倒是杂荤杂素,有些臭啊。」高主簿也笑笑地说。
郭供奉笑眱一眼,眼波流转之间,风情万种,她转回头与虞璇玑说「璇玑,我也不说那些个场面话了,中丞已命我支应河北诸事,妳有什么需用的只管跟我说,包袱中是河北沿路的大商胡名单,都是我认识的,有事只管找他们。至于那位脾气又臭又大的旷男台主,他要是敢骚扰妳,也只管跟我说,殿院这边必将他轰个满头包不可。」
另一位女台官岑主簿点头,接过话来「是啊!虞里行,韦中丞已命我拟出御史台性别平等工作令,过几日就送中丞用印,其中一条就是男女台官同行出差,若有言语骚扰肢体碰触使女方感觉不悦,可报请殿院弹劾之。」
「那郭供奉骚扰我们怎么办?」高主簿笑嘻嘻地举手发问,众男性台官点点头,原来他们大多不及郭供奉口齿灵便,常被她吃豆腐。
「目前平等工作令是单向规范男性台官,毕竟你们比较容易出包。」岑主簿倒是有备而来。
「谁说的!前年开春三院春酒,郭供奉就差点把台主给吞了!」高主簿不服地说,众人又点头,那次喝春酒真是太过惊悚香艳,高主簿见台内有几位当时还没来的,便自顾自地说「那次啊,郭供奉极力说服大家去她山亭,我们不疑有他,也就去了。结果席上郭供奉一杯接一杯想把台主灌倒,台主不胜酒力要去更衣,结果郭供奉竟尾随其后,骗台主说旁边一间装饰得十分富贵华丽的卧室是更衣间,台主走进去一看不对,后面砰地一声,郭供奉来了个关门放狗,要不是我和知杂也去更衣,听得里面台主一直问“郭供奉妳自重一点!我要叫人了!”,郭供奉一直说“你叫啊,叫破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我们才知道事情不妙,连忙进去救驾,要不台主就完了……所以说!女台官也要规范才是!」
虞璇玑错愕地看着郭供奉,早知道她是个真正的豪放女,却没想到硬上台主都干得出来,实在令人敬佩,虞璇玑不由得向她投去敬畏的目光,郭供奉却不在乎地耸肩「规范什么?就像你们常说的,玩玩不给钱不算嫖,你们又不是我的菜,别瞎紧张瞎期待。再说,那次就算你们没冲进来也不会有事,台主除了身材好还有武功,就算醉了,我也制不太住,我本来也就想要是再蹭个两下他没反应就算了,这不,我后来也没把他怎样啊。」
「那是因为台主后来绝不跟妳独处啊!」知杂说。
郭供奉不悦地横了一众男台官一眼,从鼻子里酸溜溜地哼了一声「哼,我后来发现,台主一定跟你们一样是无用之鸟,禁欲禁得都不行了才会对我一点反应都没有。」
虞璇玑不由得想起太老师韦尚书在外宅对她说的话,太老师要她放心,因为李千里有口有心却欲振乏力……原来如此,难怪郭供奉这般惹火风骚都坐怀不乱,原来是寡人有疾来着……
众台官正讨论起到底平等工作令要不要规范女台官,萧玉环却走到虞璇玑身边,低低地说「姊姊,我下定决心了。」
「咦?怎么?」
萧玉环红着脸,扭着手说「就算老师……也没关系,我……我……我只要……」
「只要?」
萧玉环没说出个所以然,却听上首一阵几案移动的声音,是上首已在辞行,不久,李千里下来御史台座位处,知杂又敬了一盅,李千里饮了,郑重地对御史台官说「诸君,台主公务,一体由二位中丞暂代,我虽往河北,心在乌台,望诸君莫轻忽台中公事,我不在台内,必有不肖官吏以为御史台松懈而猖狂,诸君更当严密管束百官,莫使其鱼肉百姓遗害国家。此当危难之秋,独木难立,多林则安,诸君更当齐心以扶朝局,以此勉诸君。」
「某等必不负台主之言。」众人同声说。
「御史台便托负诸君了。」李千里一拱手一平揖,众人深揖以对,他直起身子「虞里行,走吧!」
「诺。」
虞璇玑连忙应了一声,跟在李千里后面出了帐子,郭供奉萧玉环李寄兰等人簇拥过去,殷勤寄语,虞璇玑一一谢了,又分出心神安慰友人,最后,李寄兰折了一枝柳来「灞上何人无别离,只愿妳能早日归来。」
「寄兰……」虞璇玑至此,也不由得有些伤感,李寄兰与萧玉环抱着她,郭供奉岑主簿则执手而望,好不容易都收了泪,却听得后面有人轻咳一声,回头看去「太老师……」
「璇玑呀,妳来。」韦尚书向她招手,从怀中拿出一柄皮鞘长匕首递给虞璇玑「这是妳父亲年轻时壮游河北河东的随身匕首,妳带着,就像他在妳身边一般。」
虞璇玑接过匕首,乌皮鞘、乌木口、铜柄,长约四寸,插在靴筒里刚好,拔出匕首,刀锋雪亮,虽不是什么稀世名器,也是锋利有余「谢太老师赐刀。」
韦尚书微笑,一正脸色说「此外,我还要叮嘱妳几句,朝廷运作,无非两件事,一是稳定,二是和谐。与人相处,也是两件事,一是互信,二是合作。没有这四点认知,妳寸步难行,此去河北,不要想得太深太多,只问何为常理常情,河北风俗粗旷,妳只管直来直往,顾虑太多反而有失。再者,妳是新官,不似秋霜成名已二十年,眼下在河北毫无威信,人家不理会妳是正常的,切莫自矜自贵,若能诚信相待,说不定反而能有些收获。最后,记住我对妳说过的话,秋霜太刚太方,若有机会,妳要为他圆一圆,很多事不用做得极端激烈也能有一样的收效,但是,也不要把事情都揽在身上,该他担待的,只管让他去担待,还压不死。」
虞璇玑应承,这一段话颇有深意,她牢记了,见韦尚书神色间还有些担忧,便打趣着说「敢问太老师,老师他作人又不稳定又不和谐,怎么做得高官?」
韦尚书一笑,摇着头说「他是天生反骨,骨中带刺,妳别学他。」
「也学不来呀……」虞璇玑笑了笑,郑重地拱手一揖到地「学生别过太老师。」
韦尚书点头,虞璇玑便拱手离去,果儿牵来照夜白,但是三十步外的风魄上却没有李千里的踪影,虞璇玑一看,却见是萧玉环与李千里在风魄旁不知说些什么,也看不见萧玉环的表情,不久,就见李千里翻身上马,向众人一拱手,一声轻哨,领着十余名家人与行李车绝尘而去,虞璇玑连忙与友人做别,拍马赶上,追到几步之遥,她瞄见了李千里手上也跟她一样拿着一枝柳条,但是那柳条上,却绑着一段红丝巾,她再定睛一看,便知道萧玉环必定是去告白了,李千里拿了柳条,是接受了吗?
她收回目光,不再盯着李千里手上那枝随风摇曳的柳条与上面系的同心结,照夜白不知她的心事,兀自驰骋于灞桥之上,不久,便过了灞桥,真正离了西京,虞璇玑回眸望着灞水边的柳枝,可惜现在不是春季,否则离别之情可能不会这样又酸又苦……她手上这枝柳生着几片枯叶,一下子就随风飘去,落入灞水中,虞璇玑不禁低低地轻吟「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照夜白奔得兴起,竟追过风魄,风魄不甘心,又追过照夜白……冷风中,她闻到李千里身上的衣香,飞起大氅衣角扑到她膝盖边,险些扫到她脸上,她将照夜白拉得远些,她看向前方一鼓作气直奔河北的李千里,他身上的大氅被风吹得往后直飞,像一只大雁……
手中的柳枝松落,她此时才感觉,原来她远远不是凌云鸿鹄,而是他羽翼下挟的一叶新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