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御史台特别阴冷,除了肇因于当年那位御史大夫的奇妙创意之外,有一大半原因是后来几任台主们为遵循前朝古风,在御史台后种了一片柏树,取柏耐寒凌霜而长青之意。立意虽好,但是又高又直的柏树却遮蔽了光线,使得御史台总是看来有些阴森,加上皇城官署中只有此处有这么高的柏树,许多乌鸦日暮时分便来此栖息,更增添一种诡异的气氛。
其它官署大多下午就没什么人了,在御史台所在的西南区,也只有御史台是天黑前才能回家,冬天的天色又一向暗得早,走在人烟几稀夹道中,只见日暮时分,血红的夕阳漫过全地,寒鸦盘旋鸣叫,伴随着总是一脸黑心□□脸的御史台官提着包袱用具陆续走出来,真是要多恐怖有多恐怖,胆量不够、没有心理准备就撞上的新官吏因此吓得哭爹喊娘乃至失禁的并不在少数。
平常,李千里也多在这个时候腰系长剑离开御史台,虽然三品大员就算超过时间回家,只要凭着身上官服与腰间鱼袋,照样可让坊卒打开坊门,赚得坊卒一句「相公为国操劳,辛苦辛苦」,但是他从来不玩这套。
看到此处,看官必要问一声,既然这李千里又黑心又变态、以恶整百官为人生最大乐趣,理应焚膏继晷、日以继夜办公以达到恶整百官的目的,为何又准时上下朝呢?难道回家后另有快鸽飞报、密探耳报外带百里加急吗?
非也非也,李千里回家后的生活作息,看官若是能坚持到平坑的那一日,自是另有阐述,不过今日先给看官说一则御史台主小故事,以使看官知道,这李千里固然黑心变态得不似常人,但是总非大罗神仙、更非诸葛孔明一类妖人也。
话说四年前,御史台老中丞终于攒够了老本,又在欢送晚宴上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传为绯闻后,就连夜卷款潜逃回老家去,留下一个中丞空缺。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隔日是旬假,所以御史台众官在下朝后直接到曲江边上的一个亭子去,是老中丞特别税来办宴的一处临水小院,亭台点上灯火,一边饮酒,一边感觉带着莲香的微风吹来,十分惬意,就连李千里都暂时放下了死人脸与死人个性,随和地行了几回酒令,喝得脸膛泛红。
此时,老中丞突然认真地问李千里「台主,下官有一心愿至今未了,不知台主是否能让下官一了此愿。」
「中丞请讲。」李千里不知是那日酒后见真情还是天良未泯,竟非常难得地没有再出言酸老中丞。
「这件事不好说,请台主附耳过来」老中丞招招手,李千里不疑有他,将脸凑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同一个时候的同一个时间,老中丞竟一个拐子过去把李千里夹在臂下,又准又响地在他颊上“啾”了一下才说「多谢台主。」
莫名其妙被强吻的李千里自然是怒不可遏,不过老中丞艺高人胆大,竟随即跳上一艘早已预备的小舟,肇事逃逸去也,空留一干倒霉的台官与有气无处发的台主大眼瞪小眼,而台官们被半醉又暴怒的李千里狠揍一番逼供后,才说出老中丞趁乱告白的主要原因。
原来老中丞一个月前就与台官们打赌,说一人出两百文的话,可以让大家在送别晚宴上见到台主吃瘪的样子做为余兴节目,一众台官自是拿出钱来,本以为老中丞要叫几个名妓跳个裸胡旋勾引台主,却没想到老中丞竟亲自上阵……
最惨的还在后面,由于大家对这个结果极其不满,李千里半醉之中胡搅蛮缠,再加上众人平日被他欺压颇甚,于是众人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横竖当时御史台的两位女官都没来,酒席中全是男人,竟拍案而起组队向李千里单挑「某等只付钱与中丞图一热闹,台主此时缠定某等,是何意思?若要惩处某等,今日乃是私宴,无关公事,台主若是男子汉,不如划下道来,一并解决!」
「好!造反了!怎么个解决,你说来。」
「台主武艺高超,某等不及,若是角抵,或有可胜!」
「哼?尔等谁能敌我?」
「一人不敌台主,三十人必让台主服膺,只看台主应战否?」
「三百人也是寻常,愿赌服输、服输愿挨揍。」
「哼哼,只怕台主到时又拿官品压人,某等可不敌台主紫袍玉带金鱼袋在身。」台官们也不知哪来的胆量,竟然把真心话都抖落出来。
不爽至极的李千里正一肚子火无处发,自然冷笑不绝地应了,而且完全展现出好勇斗狠的本性「能任台主,我岂是拿官品压人的饭桶酒囊?尽管放马过来,倒是不知你们受不受得了我的拳头?若是哀哀求告,我不但拳打还加飞踢!」
说好了不论官品高低可随意殴击的规则后,李千里自端坐上座养神蓄力,一众台官便从当日来的八十七人中挑出三十名年轻力壮的角抵高手。一票男人把官服中衣一脱,只穿着裤子就来了个『三十英战台主』。
「混帐台主!吃我一记拐子!」
「杂碎台主!看我的铁拳!」
「台主,我要打爆你!」
一边吶喊着毫无意义的话,一边被撂翻的二十八个台官,有的扭了腰、有的扭了胳臂。李千里却冷冷地看了这些不济事的部属一眼,一拳挥过去把眼前这位年仅三十的监察御史打昏,然后顺便用脚尖把他翻过去,往会阴处轻轻一踢「我还要打十个!」
战到最后两个,这两位侍御史内供奉是御史台中公认的高手了,对看一眼,阴险一笑「台主,有道是兵不厌诈,受死吧!」
只见得鹊起兔落,李千里大吼一声「贼厮鸟!你们敢阴我!」
「只要能制服台主,某等无所不敢!」两位内供奉同声说,原来这两位师出同门,默契分比寻常,一个扼颈、一个直击子孙根,才把李千里制服,狠揍了一番。
一场御史台角抵大战直战到破晓时分,所有人都累得倒地不起,一片狼藉,幞头官服革带鱼袋丢了一地,没想到,亭子的主人竟在更鼓响时开门进来,看到这一片景象吓得夺门而出,尖叫道「出大事啦!御史台被刺客集体歼灭啦!御史台被集体歼灭啦!」
主人又叫了里胥贼曹来,等到里胥贼曹来时,亭中还是一片睡死的台官,里胥探了探其中一人的鼻息「咦?没死啊?」
「是啊,被杀也没有脱得这样整齐的吧……」贼曹说。
此时,京兆府录事参军刚住在附近,闻讯前来,这位参军恰好是第一届的女进士,年方三十五,是京师出名的风流才女,一走进来,只见倒了满地男人,还有三分之一左右半裸,参军见了这般活色生香的青春男體,心花怒放至极,连连弹冠要做首新诗出来。
却听得有人满口贼厮混帐,参军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子坐起身来,精赤上身,肌肉该有几块就有几块,均匀小麦色的肌肤上还有几点汗水,性感到不行的短须跟轮廓分明的五官极具男子气概,真是恨不得扑上去……不对不对,是扶起来。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御史大夫本人是也,也许是少了官服跟那一脸冷酷的死人脸,参军浑然忘记在朝中曾听到的传言,此时终于诗兴大发,于是口占一诗《妾好命:咏御史大夫》,诗云「罗扇荷风起,曲江夜月明,欲求俯背入,却恨迟相逢,大夫宿已醉,参军日方醒,横陈竟虚设,吉梦何时成?」
「参军,请问这位是谁?」贼曹连忙把已陷入陶醉的参军唤醒。
「喔,这位就是御史大夫。」
「哎呀!李台主,久仰久仰。」亭子的主人连忙上前来,拱手作揖满脸堆笑,送上一张账单「这是税小老亭子的账单,至于这些酒器几案,小老是不是改日送到台主府上?」
李千里本就有起床气,此时听到这个消息更是恼火,没睡好就已是不爽得很了,醒来后还发现老中丞税人亭子竟没给钱,平白被一个老头强吻、被部属殴打还要自掏腰包付高额的租金与赔偿费,李千里简直气得爆炸兼五官错位,但是不知为什么,女参军似乎从此迷上了他……
御史台酒后大乱斗的故事,很意外地没有传开,而身为目击者的女参军,不久后自请调入御史台,成为御史台的第三位女官。至于老中丞,从此没在出现过,众人合理地怀疑,他若不是聪明地隐入山林,就是已经被暴怒的李千里与御史台官干掉了。
这就是大梁国御史台的真面目……一群平常严谨自持、绝对服从、绝无二心,但是只要聚在一起喝酒就会开始互殴的奇妙官员……
就在御史台大乱斗事件后不久,由于中丞出缺总需递补,却迟迟未见李千里有动作,吏部尚书在女皇几次示意下,勉为其难地在大朝会结束后追上李千里「台主留步。」
「尚书有何事见教?」李千里停下脚,连带着后面十几个御史也停住。
吏部尚书眼风一瞄附近,见大家都看过来,毕竟御史台跟吏部放在一起通常代表着大扫除,尚书不欲把事搞大,笑着一让「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要与台主商量,同行、同行。」
尚书与李千里并肩而行,试探地问「不知台主欲拣何人为副手?」
「尚书有什么人选吗?」李千里也试探地问。
「台主真爱说笑,台主的副手岂是吏部可说三道四的?实在是陛下奇怪怎么尚不见台主的荐章,遣我来问问,若有需要提供名单,自然吏部也当协助。」吏部尚书微笑着说,他算是三品大员中最常跟李千里打交道的人。
李千里摸了摸下巴,侧脸问「尚书有听说谁想来御史台的吗?」
「听说刑部张侍郎心慕御史台已久,他前日还说想拜会台主,他与台主见过面了吗?」吏部尚书淡淡地问,事实上,张侍郎除了自愿之外,最重要的是,他是太子的隐藏班底,从吏部的角度,放一个太子的人进御史台探探水温,如果可以缓和太子跟御史大夫的恶劣关系,也不是坏事。
李千里薄唇轻动,凤目中带着一丝不明笑意「哦?尚书是说留直张吗?」
「正是……」吏部尚书一看他的表情,就暗叫不妙,不动声色地问「张侍郎工作勤恳认真,一旬总有五六天自请留直工作,年年考绩特等,不是很合御史台的风格吗?」
「工作勤恳认真确实是御史台的作风,不过御史台从来是准时入朝视事、下朝回家,就是我自己,一旬也只按规定留直一日,尚书可知其因为何?」李千里停下脚步,难得认真地正视着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也觉得惊讶,难得御史大夫会主动分享治署心得「愿闻其详。」
「我十六岁入御史台为官,虽不比尚书历十余任官的资历,但是长年在御史台中观察百官,发现身体再强健、能力再好的人,一日也只能做五个时辰的事。今日超时、隔日精神不济,就只能工作三四个时辰,若是连着几日工作超过五个时辰,必体力不支、精神涣散,长期下来,熬不了几年就精神错乱、衰老病弱。因此,御史台公务虽繁,三院日会、大会分配工作绝不让台官过度负荷,约以工作四个时辰为度,我自己亦严守此际,不以超时、超前为尚,每日也必睡足四个时辰以留存体力……」
李千里不厌其烦地分析着,平滑得不见一丝细纹的眉眼,悠悠望向远处的御史台,意味深长地说「统领部属该使其尽力而不损力,留直张一旬留直这么多日,说明他办事不力,无法有效利用时间,如此,不堪承担中丞之责。又或者有意示人以能吏、干吏形象,如此,沽名钓誉为御史大忌,决不能用。若能准时完成工作,却又留直,则必将时间移做无谓之用,又当追缴留直之加俸,此为千里拙见,还望尚书指教。」
这……御史台官是很尽力没错,但是你确定没损力吗?在你身边就不知道多费力……吏部尚书偷偷地想,不过他倒是真的保养得不错……又偷偷瞄了一眼李千里还看得见发线的额头。
「台主这番论述,倒是前所未闻,受教了受教了。」吏部尚书拱手,又把话题扯回来「留直张是唯一自愿的非台官,这么说,台主是要从台中自选了?」
李千里本以为苦口婆心地这番用人论,可以扭转吏部考功时那种谁工时长、谁看起来认真就是好的评断法,好使吏部考绩能以实绩为导向,却是对牛谈琴,吏部尚书根本无意与他讨论用人,只想竭力平衡官署间的各种势力……他在心中苦笑,这本就是朝廷官署中根深蒂固的观念,就是他自己,也不想听别人对御史台指手画脚……
于是他挑了挑眉,将手一让,继续往前走,恢复御史台主那一贯的傲慢态度「我手中有几个人选,台官自然有,也有几个不是,再过个几日就能底定,不让吏部为难就是。」
「有劳有劳。」吏部尚书拱手作揖,既然有了底,自然没必要再多说,恰好来到尚书省附近,便说「告辞了。」
李千里也一拱手,目送吏部尚书离去。总是犀利的目光,在看向偌大的尚书省时,竟有一丝无力……
「台主?」今天轮到要带御史队的朝长刘侍御在后面唤了一声。
「唔?」
「吏部颟顸无能,请台主命,我轰他一轰。」
李千里带着队往前走,沉默良久才说「不轰。」
「为何?」
「整个尚书省都是如此,轰吏部顶多让尚书走路,下一个还是一样。」
「难道坐视铨选人才的吏部继续胡涂下去?」
「倒不如说,难道坐视朝廷继续胡涂下去?」李千里阴郁地说,刘侍御心头一跳,李千里看了他一眼,刘侍御便知道不能再问下去。望着李千里依然昂首阔步的背影,长他六岁的刘侍御突然觉得,也许自己以往对他的认识是错的,一直以为,李千里四任京官都在御史台、两任外官也都兼着御史衔,不过是即将掌管御史台多年的大夫而已,但是此时,这个领着御史台站在高处制衡百官的台主,却透出了另一种倾向。
御史队伍回到台中,刘侍御也回到自己的公房,他的公房正对着后面的柏树林,光天化日下,乌鸦一只也不见,柏树林中只有其它鸟类的啼叫声。
关起窗户,刘侍御忽然觉得,柏树上的乌鸦白日看不见、也不大啼叫,但是日暮时分,所有的鸟类都寂静无声,只有乌鸦群聚而至,难听的叫声,似乎在提醒什么不祥的事,却也因此,使人警觉不祥。
也许,御史就是栖息在梁国这棵大树上的乌鸦。
那么,眼下的梁国,是日正当中?还是日落西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