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喧喧,人声沸沸,西京一百多坊中的闲人,但凡有点空闲的,一听家里附近有筛锣喝道的声音,都纷纷跑出来看,小家碧玉倚门笑看,闺阁名媛卷帘相视,见着年少貌美的郎君,便把香囊绣袋鲜花诗稿往他身上抛,旁边的进士团人自不是雇来吃闲饭的,此时护在郎君左右前后的四个人都背着个大竹篓,眼捷手快把掷来的东西收到篓中,之后再送与郎君看。
至于女进士们,此时的待遇就稍嫌黯淡了,其因无他,正常的妇女顶多为她们喝采几声,怎么可能将定情信物掷与她们?有点身份的男子,虽然也有爱慕才华的,但是大多对女进士仅只友谊,并不欲再进一步,原因很简单,谁都不愿娶个可能官位比自己大的老婆。
不过虞璇玑的际遇倒比其它女进士好些,她住在平康坊中,往来歌楼酒肆,平康坊中伎人有不少都听过她、认识她,坊中女子大多身世凄凉,心比天高命如纸薄也不在少数,此时闻得虞璇玑抡得女状头,倒是精神一振,说她给女人争脸,比闻听熟官人高中还要兴奋,便把那些本待掷给男进士的,全都丢给了虞璇玑。
那云深曲口的慧娘,更让小婢用小金杯斟酒出来「敬魁星娘子。」
「谢过姊姊。」虞璇玑一挡,仰脖喝干,亮杯底「我过几日要请客,想借姊姊地方。」
「行,妳再与我说吧!」慧娘笑着应了。
虞璇玑认识的胡汉酒家都与她庆贺,她自拱手相谢,一路出了平康坊北门,往左转便是天门街,天门街上早有几个男进士也都是跨马来到,人人都是衣衫鲜丽,一派魁星天仙似的模样,也有许多落第士子从皇城出来,若不是低头垂手仓皇走避,就是背手扬脸横眉冷对,人间冷暖,尽在此间。
虞璇玑不是圣人不是仙人,更不淡泊名利,若是真淡泊就不会来考试了。到了此时,即使早有准备,也按捺不住一举成名天下知的骄傲,一身光鲜,高坐马上,虽不是二八豆蔻,也不过区区三十春,虽没有倾国容颜,也好歹算得上姿容清媚,女人的美丽毕竟不在美貌在风华,自信十足自有一派跌宕风流。
「魁星娘子跨马游街!」进士团人趾高气昂地喝道。
天门街上人声扰攘,听得魁星娘子到了,纷纷伸长了脖子去看,指指点点说说评评,有羡有嫉,虞璇玑一扬脸,也不在意。她心中无限快意,今天是老娘的大日子,管你们说什么!
那日来考试时呼来喝去的吏卒,此时整整齐齐地站在皇城外,一样是在安上门前,礼部令史伸手止住进士团人往前去,微笑着向虞璇玑拱手「贺喜女官人,皇城车马止步,女官人请下交了解状家状与在下勘合,再与刘团长一齐入内安排次序。」
刘牢新早与礼部小吏混得熟了,自是替虞璇玑送上解状家状,进士团人扶她下马,刘牢新便打发他们到旁边稍候,自己跟在虞璇玑身后安步当车走入皇城。
走过高达数丈的城门,只听得燕鸣啾啾,虞璇玑抬头上看,这才发现城门洞中一颗颗都是燕巢,这燕鸣声这么大,四回入考时怎么都没发现呢?她微微一笑,想起来了,是考试时人声吵杂,加上只想早点进考场,无心细看,此时闲步走来,才听得见春燕呢喃,才看得见衔泥筑巢。
「女官人小心地上,别污了裙襬。」
刘牢新自然看得出她身上衣衫贵重,轻声提醒。虞璇玑连忙提起裙襬,露出罗袜,小心地闪过地上的燕子排泄物,加快脚步走出城门,只怕衣衫给没眼色的傻燕弄坏了。
出了城门走过一阵,经过张贴金榜的礼部南院,转入礼部,依然是报名的过堂,依然是那两名为她报名的令史,此时都是一脸笑意盈盈,将她迎入礼部正堂,刘牢新是民,没有进堂的身份,只留在外面处理明日过堂拜见的事。
虞璇玑拾起裙襬,稍一整衣,想了想少时父母教的闺秀行仪,此时拾阶而上,除了织金重台履,袅袅婷婷走入正堂。
「哎呀,女状头来了。」礼部侍郎笑着招呼。
虞璇玑四下一看,堂中约有十名进士,八男两女,男人老少妍媸不一,两位女进士都是少女模样,羞羞怯怯地挤在一张案边,她有点坏心地偷偷评论了人家一下,这才盈盈一拜「学生见过房师,谢房师提拔。」
本来惯例大多是礼部侍郎知贡举,此次李千里被指定主持,礼部侍郎也必须陪同,与其它考官同称房师,官场惯例,房师与进士虽不及座师那样亲近,也是怠慢不得,礼部侍郎笑着受她一拜「哪里是我提拔,是李台主慧眼识英雄。」
「座师磨砺,房师鼓励,学生铭记在心。」虞璇玑非常圆滑地说,捧得礼部侍郎心情大好,又命她与同年相见。
坐在侍郎身侧上座一个年约三十的高大男子起身,拱手说「早闻虞兄文采卓著,小弟忝居状头,甚是羞愧。」
「阁下可是太原白用诲?」虞璇玑眨了眨眼睛,只见这白用诲高鼻深目,双颊瘦削,与李千里一样蓄着短须,她一笑「在状头前,岂敢当个兄字?状头家学渊源,令兄白司马的诗,我是常读常诵的,也拜读过状头诗文,自叹弗如,往后既为同年,还望白兄多加指点。」
那白用诲自是客套了一番,又顺势将她引见其它男性同年,有些早已认识,有些是闻名未见人,有些还是初回闻得,众进士对她也是好奇得很,本也以为她驰名天下十年,最少也是四十开外的中年妇人,此时见她还是少妇年纪,衣衫高华,体态风流,都起了结交的心,只是说实在的,在座未婚者虽不少,并无一人在此次会面后将她列在婚嫁名单,全然不是平日道听途说哪个官家女美就向往不已的心态,毕竟她文名响亮之余,轻薄之名也不胫而走,加上她的好友李寄兰是半个西京都闻名的女冠,各种绯闻在她出闱后,早已传了个满天飞。
谁那么傻?有个大好前程,却放着一定会送上门来的五姓女、公卿女、宗室女不娶,娶一个情史据说繁多的女官,未免不智……众进士们望着虞璇玑与女进士们相见欢,心中不免暗自嘀咕。
等到人都到齐了,虞璇玑与白用诲起身领男女进士同谢房师,接着团团作揖,算是完成了同年相见,虞白二人互相谦让了一番,这才派定几位进士分别操持未来将近一个月中的四宴五会,女进士中又推了虞璇玑去与红妆会接洽,以安排玉台宴。
众人分拨已定,只待明日一早过堂拜师见相,傍晚到江月山亭赴座师主办的相识宴,这便散去,却见一中使大步走入,与礼部侍郎见礼「侍郎安好?」
「中使有何事见教?」
「上皇、陛下、主夫与东宫闲坐御苑,闻听进士来了,传语要见女状头虞璇玑与宗女进士萧玉环,下官是来接人的。」
众人静默,礼部侍郎叫了虞萧二人跟上,两人便与那中使一同辞去,侍郎送走议论纷纷的进士们,略一思忖,便入内禀报尚书,不一会,又出来命人送了便条往御史台,这才入内「下官已命人送信与台主。」
「嗯……他知道就够了。」一个须发皆白,个子矮小的紫袍官员背对着侍郎,他前面放着一盘棋,手中拿着棋谱,自己跟自己下棋「横竖那老流氓在,好徒孙不会出事的。」
就是上皇在才令人担心哪……侍郎默默地想,不过这事与他无干,不便多说,退出尚书公房时,透过门缝看见尚书那矮胖敦实的背影,不禁摇头,这师生三代……哪有一点相像处?
※※※
虞璇玑与萧玉环并肩跟在那中使身后,沿着安上门街往北走,穿过长乐门、恭礼门,经过门下省、弘文馆、史馆,虞璇玑稍稍抬头,只见左边层迭巍峨,全是赤红瓦,她是第一次离太极殿这么近,顾不上多看,那中使已带她们入虔化门,便是入了宫城。
即使是站在两仪殿的旁边,也有种晕眩的感觉,女皇正寝两仪殿巍然立于大吉、立政、万春、千秋、百福、承香六殿组成的宫殿群之上,汉白玉砌的梯台从两仪门铺起,直伸到黄木糊纱双开门前,外间是八十一根赭色顶梁柱,撑住宽五间面长九间的大殿,朱瓦从鸱尾往前后左右往下铺,直铺到印有『两仪宫瓦』的瓦当上。
这是虞璇玑第一回见到两仪殿,她睁大了眼睛望着上白下红的宫殿,低声对萧玉环说「到底是人间天宫,这般堂皇……」
「两仪殿虽气派威严,不过没什么人气,倒是后宫真是人间仙境,姊姊去一回就不想出来了。」萧玉环笑着回答。
「妹妹来过宫城?」
「是,每年宗室都有一次赐宴,我来过好多遍了,只是都跟陛下上皇隔得很远。」萧玉环答,她看看虞璇玑的衣衫,拉着虞璇玑的袖子看「这是亳州纱吧?蛋青色泽均匀,又轻又细,配着姊姊玉臂真好看。」
「也是人家送的。」
「情人?」萧玉环问。
虞璇玑横了她一眼,纠正说「远亲,一个老夫人。」
两人随那中使沿着日华门绕了半圈,又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来到宫城最深处的三海池畔。
果真是仙境一般的景色!虞璇玑在心中一赞,只见那三海池烟波浩淼,正中三座小楼矗立于怪石间,有如海上仙山,沿着池边,是数以百计的杨柳,正是柳丝抽长时,满眼新绿涂抹春风如画,远处是一片梨花,此时正当盛开,满树纤白迎风摇曳,偶有几瓣随风游戏,拂到萧玉环一身赤红织金锦翻领袍上,虞璇玑口占两句「误点东君赤,疑是蝶影来。」
萧玉环听虞璇玑又是咏花又捧了她,见长风把落在自己肩头的梨花吹向虞璇玑,在她身边盘旋落下,便回了两句「愿逐晴空月,不随胡妖红。」
两人相视一笑,诗做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是登科的大日子,做什么都欢喜。那中使引她们来到鹤羽殿边,命她们在此稍候,通报完了才领她们走到三海池畔的一座小亭边。
小亭中坐着三男一女,上首那人长髯皆白,顶上已无多少头发,光秃秃的,容长脸,抬头纹鱼尾纹深得可以夹死苍蝇,自是上皇无疑。虞萧二人在中使指引下,在上皇等人跟前下拜叩首「新科进士虞璇玑/萧玉环恭谒上皇万福金安。」
上皇不答,倒是旁边一个威严低沉的女声说「父皇心绪不佳不欲多言,虞卿文采风流,独占鳌头朕不意外,倒是太子当时一力保荐,有识人之明,虞卿当谢过太子。」
「微臣先谢陛下,若非陛下鉴纳殿下之言,微臣无面见天颜之日。」虞璇玑深深一拜,再转向另一边看起来明显年轻很多的太子「殿下大恩,请受微臣一拜。」
「爱卿请起。」太子这回倒不像在李千里面前那么剑拔弩张,他今日穿了一件天蓝绸衫,头上一顶起花银冠,很是潇洒,和蔼可亲地说「原以为爱卿是璞玉,今日一见已是大器,往后还有用得着爱卿的地方,万勿推辞。」
虞璇玑正待答应,心念一转,虽然明白太子是储君,跟着他绝没错,但是一见面就满口爱卿也太奇怪了吧?她又一伏拜「殿下国之储贰,若有差遣,微臣必尽臣下之力。」
「爱卿请起。」太子自然也听得出来她还待保留之意,先说死了尽力是看在他是储君,而且只是尽臣下本分,自是向女皇示诚了,他还没有蠢到在母亲面前质疑臣子对皇帝的忠诚,因此只是笑咪咪地将她胸前风光欣赏一番,以待改日遇见李千里时,狠狠消遣他!
「宝宝!」上皇突然发难,指着虞璇玑说「这女人我带走了!」
「父皇要做什么?」女皇皱着眉说。
「哼哼,千千亲点的女状头,我自然要好好与她切磋诗文一番。」上皇一边扳得手指喀啦喀啦响,一边恶狠狠地盯着虞璇玑。
「那好吧,别走远,就在这池边走走。」女皇淡淡地挥挥手。
上皇起身,虞璇玑无奈何正待拜别女皇,却被上皇一把扯了手腕「走!」
上皇的步子迈得飞快,虞璇玑都还来不及看萧玉环一眼,就被扯到一株柳树下按住,上皇苍老的手压在她肩上,像根钉子把她钉在树上,阴阴地问「妳就是虞璇玑?」
「微臣越州虞璇玑。」
「李千里收妳为徒了?」
「臣启上皇,是。」
「连拜师酒都喝了?」
「臣启上皇,是。」
「妳是他什么人?」
虞璇玑挑了挑眉,这不是白问吗?前面都说是徒了「呃……弟子。」
「妳迟疑了一下,骗人!给我说实话!」
上皇另一只手扼在虞璇玑颈上,虽不大力,但是有东西压在喉咙上还是非常不舒服,她皱了皱眉,偏开头「臣启上皇,臣是御史大夫弟子。」
「妳是他的小妾对不对?」
「臣启上皇,不对。」
「他自己亲口说的还有假?」上皇十足穷凶恶极地问。
虞璇玑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敢问上皇,老师自己说……」
「说妳是他的爱妾。」上皇认真地说,虽然他这些话确实是李千里说过的没错,但是……听者不一样就差很多「他说当年被仇家追杀跌下山谷,被妳无意间救到,还用身体帮他取暖结果擦枪走火,隔日起身妳已不见踪影。后来他进京赶考在佛寺又遇到妳,于是爬墙进去暗通款曲搞出人命后,妳说不要他负责又离去,之后他回老家迎娶指腹为婚之妻,结果听说妻子被人搞大肚子,他侠义心肠于是还是慨然迎娶,结果妻家无颜嫁女为正妻,所以嫁作妾室,洞房那天一看,竟然就是妳,于是名为爱妾实是夫人。」
虞璇玑感觉嘴角一抽一抽,额上青筋暴露,恨不得揪住李千里衣领赏他两巴掌,不过还是压住火气「臣启上皇,以上言语若确是李台主所言,只怕是梦话不是真实,上皇明鉴。」
「妳怎么知道是梦话?」上皇放开她,故作惊讶地说,随即又狡猾地一笑「好吧,这些是上回跟他一起睡的时候他说的梦话。」
果然是梦话……虞璇玑不悦地想,而且还是个没人要的旷男的梦……咦?慢着……什么是跟他一起睡……虞璇玑转回头看着上皇「一起睡是……」
「千千没跟妳说吗?他跟我在一起二十年了。」上皇若无其事地说,心中不禁窃喜,今日演这一出的目的总算达到了。
「呃……」虞璇玑的半边脸已经抽得没知觉了。
「整个朝廷都知道他是我的人。」又是把正常的话说给不对的听者,这是上皇放的大绝。
「呃……」虞璇玑在右脸上打了两下,把抽得僵硬的脸稍稍恢复,才说「微臣只是想说……」
「妳想说什么?如果是大吼些个“上皇与老师有龙阳之癖”之类的废话,就闭嘴吧!」上皇一脸小人得志的嘴脸,幸灾乐祸地说,只是幸的灾乐的祸都是李千里的。
「微臣想说,上皇是要微臣摆个两桌恭喜二位吗?」
※※※
已是申时,用过中饭的官人们都走了,皇城中官署大部分只留了一两个留直的,安上门的门卒无聊地站在岗位上,只见安上门街一个女子身影悠悠走来,翠袖白裙,门卒连忙将她拦下「虞璇玑虞官人吗?」
「是。」
门卒请她稍待,奔入营房取了个打结盖泥印的纸条「这里有一封御史大夫要给妳的便笺。」
「有劳。」虞璇玑接了便笺,就着天光拆开来看「速来御史台……还真他娘的省笔墨……」
今日穿了襦裙没有怀襟可放,出门又忘了带着腕袋盛物,那便笺也不想捏在手里,无处可放之下,只得找了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塞进胸前诃子里。要去见李千里吗?虞璇玑捧着头,长叹一声,上皇刚才跟她唠叨了一堆与李千里相知相惜的故事,现在要是见了他,会不会自动把画面敷演一番?
虞璇玑呆着脸想了片刻,种种令人害羞的画面一下子涌现,什么上皇轻拧着李千里的鼻子说“小傻瓜,我怎么会抛弃你呢?”、要不就是李千里从后抱住上皇“不,什么都别说,让我感受你的温度!”……太有画面了……虞璇玑一摀口,胃中一阵不舒服的感觉涌上来。
不过……便条都递到安上门,表示他知道她的行踪,装死不去,明天见面不是更惨吗?虞璇玑在脸上啪啪打了两下,用力眨了眨眼睛甩掉那些可怕的想象……回身问了门卒后,往御史台去。
眼下是申初,正午的热气未散,虞璇玑刚才已经顶着大太阳走了好一段路,此时越走越热、越热越怒,捶了捶旁边某个官署的粉墙,没出气反在拳头上沾了白漆……上皇这臭老头死老头,都说了跟李千里没关系,干么还要说些恋爱细节?臭老头!为老不尊的无行色老头!
等到虞璇玑终于走到御史台前,已是满脸彤红,额上颈上都是汗,偏偏诃子又绷得紧,不知为什么让她整个就是火气很大。径自杀入御史台,台中令史早收到李千里的命令,见虞璇玑一脸余怒未消,不敢多问,将她引到楼上御史大夫公房。
去你娘亲的还要爬楼梯!虞璇玑更加暴怒,但是她又知道这是自己无来由地生气,不能对人乱发,只能自己生闷气。到了公房外廊上,令史请她稍待,自去通报,虞璇玑像个焦躁蚂蚁似地在廊上绕来绕去,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御史台很是阴凉,但是她反而越觉得喘不过气、越觉得生气了。
「虞官人请入。」令史说,她谢了一声,气冲冲地就冲进公房,砰地一声甩上门,令史吓了一跳「还摔门,这小娘子还真爆。」
李千里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徒儿来了。」
门一甩,李千里这才抬起头,正待教训个几句,见她螺髻半斜,翠翘金雀白碧桃,翠袖白襦蓝披帛,脸上红扑扑地,最要命的是胸前颈上出了汗,将纱衣紧贴在身上,锁骨下用胭脂绘了繁复的花型,她气鼓鼓的,胸口也剧烈地起伏着。李千里楞楞地看了片刻,才回过神轻咳「什么事生这么大的气?说给为师的听听。」
「不是为夫的吗?」
欸?什么时候看出了我的心思?李千里抬起头,虞璇玑柳眉倒竖,直瞪着他,他搔了搔下巴「妳在说什么?」
「我倒要问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当年我被仇家追杀跌下山谷,被她无意间救到,还用身体帮我取暖结果擦枪走火,隔日起身她已不见踪影。后来我进京赶考在佛寺又遇到她,于是爬墙进去暗通款曲搞出人命后,她说不要我负责又离去,之后我回老家迎娶指腹为婚之妻,结果听说妻子被人搞大肚子,我侠义心肠于是还是慨然迎娶,结果妻家无颜嫁女为正妻,所以嫁作妾室,洞房那天一看,竟然就是她,于是名为爱妾实是夫人”!」虞璇玑一口气一字不漏地说完,这是她的绝技之一,听八卦过耳不忘,说毕,她气呼呼地走到李千里案前,啪地一声跪坐在他面前,直眉竖眼地瞪着他「学生愚钝,请老师见教!」
「就为了个疯老头胡言乱语,妳就生气了?」李千里轻描淡写地说,目光稍一下滑,还好不是在喝水,要不可就唐突了她,不过……现在这个位子还真是上等雅座……
虞璇玑整个爆炸了,捶案大怒「我敬你为师,你竟然拿我当幻想对象,会不会太过分!」
李千里闻言,抬眼凝视片刻,转开视线「那些话是为师与上皇闲聊男人话题时说的,并无恶意,徒儿既然介意,往后不说就是了。」
「娘的!我要听的不是这个!」虞璇玑简直气得要翻案而起,勉强压抑住怒气,伸出三指直戳到李千里眼前「三个字!三个词!」
「徒儿想听什么?」
「说了,三个字!三个词!」
「死上皇?」
「不对。」
「死老头?」
「不是。」
「老不死?」
虞璇玑额上青筋一窜一窜,到什么时候了还拿上皇当挡箭牌?她伸手揪住李千里衣襟「再说!」
在激动的红颜与稍一低眼就看得到的风景夹攻下,李千里一咬牙,终于说「嫁给我。」
「娘的!怎么可能是嫁给我!」虞璇玑终于爆走了,揪着他就劈哩啪啦一阵狮吼「先黜落我又关三天,结果说是要拜师,拜完师才发现你被追杀不是开玩笑的!到这种时候还在说自以为好笑的笑话!“对不起”三个字会不会说?你明明就跟上皇有一腿,小两口吵架扯上我干什么?害我今天来回走了两个时辰路,就是被个臭老头压在柳树上听他说你跟他二十年来卿卿我我的事,还差点被他妒狂行凶!害我不纵欲险些亡身!到了还在说什么嫁给我的笑话!我要听的是“对不起”、“我错了”、“我杂碎”!说!」
明明是鼓足勇气诚心求婚,结果被当成是不好笑的笑话,还被误会成上皇的同性情人,李千里本来就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此时更是恼羞成怒,犯起倔来「妳叫我说我就说?妳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
「大不了拔香头!」
「得了状头就拔香头,妳就不怕我对人说妳把我吃干抹尽就丢!」
「横竖我本就被认为是无行之人,京中传说是我情人的都可以排到南山去了,不差你一个!」
「妳不差我有差!」
「我管你有差没差,身为高官被个女士子始乱终弃,你不怕丢脸就尽管去说!」
「怕丢脸不做御史!做了御史还怕丢什么脸!我要到京兆府告妳强行奸污!」
「狗官!你有胆就去告!我乐得当一回奸夫,不过听说□□要绕街三日,你不怕丢脸就去!」
「混帐!奸夫为男,我才是奸夫!」
「明明是我强了你!当然我是奸夫!」
「我是奸夫!」
两人吵闹不休,到最后虞璇玑松开一手拍案「你这狗官!闭嘴!」
「我堂堂御史大夫,妳竟敢叫我狗官!我要告上朝廷!」
「狗官!狗官!狗官!」虞璇玑怒不可遏,拍案的手又揪住李千里衣襟,却没防着身子前倾,大约走得太久、又跪得太久,膝盖发麻,一个重心不稳,竟直直往前压,带翻了几案,她连忙松开李千里想抓个什么,手一挥竟勾住他脖子,差点没把他颈椎扭断,李千里侧身想避,又把虞璇玑往前带,她叫了一声,右手正压在他受伤无力的左臂上,结果竟硬生生把御史大夫推倒在榻,自己也摔在他身上,慌乱下想撑起身子,结果又压在他伤口上,李千里闷哼一声,左手痛得一收,抓在虞璇玑大腿上,她气得一巴掌往他脸上招呼,他举臂要挡、不小心一扯……
「狗官!」虞璇玑又羞又气,左手连忙拉住直往下溜的缭绫襦裙,急忙从李千里手中抢过系胸白纻,急忙起身背过去将襦裙系好,真要命,要是她的手再晚一步压住襦裙,就什么都看光了……
李千里坐起身来,望着她转身系裙的动作,好像还真的发生了什么似的,他从怀中掏出汗巾压住稍稍迸烈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神智稍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气得口不择言,上一个能气得他昏头的人是虞三侍御……他苦笑,看来他跟虞家人犯冲……
缭绫裙质地光滑,白纻绑了前面滑了后面,虞璇玑手忙脚乱之下更是欲速则不达,气得连连跺脚。却有人握住她肩膀,像有什么东西窜过身体,虞璇玑一耸肩,却听李千里说「白纻给我,妳围好了襦裙。」
前面是书架,李千里就站在背后,这才正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再相信他一回,虞璇玑将白纻给他,手在胸前压平了襦裙,他的手拿着白纻穿过腋下、胸前再到背后,绕了两圈打成牢固的平结「好了,对不起。」
「呃……」虞璇玑回头,李千里已经走开,左边紫袍上有几块血迹,她心神一凛,知道他伤口破了,见他又想把几案放好,跟了几步过去「闪开。」
李千里依言闪开,让她把东西放好,不过砚台墨条跟沾了墨的笔刚刚飞出去,污了左边榻褥。
「嗯。」虞璇玑沉吟,在公房中相了相,拿了水跟面巾来「捞起袖子。」
李千里其实痛得额上沁汗,也顾不上客气,捞起袖子,绷带上红了一大块,虞璇玑小心地拆下绷带,按住伤口,止住汨汨流出的血,李千里说了何处有药,虞璇玑拿了来,稍止住血,轻轻敷上一层止血散,再给他绑好绷带。本想问他一声疼不疼,不过想到他那三字三词只讲了一个,诚意不足,便不问了。
「太子……也在场?」寂静中,李千里出声,虞璇玑点头「他说了什么?」
虞璇玑将对话全数说来,李千里皱着眉头说「妳回太子的话回得不错,他与我不合,当初保荐妳、如今拉拢妳,都是一个意思,往后妳要多加小心。」
「我……」虞璇玑正待答应,我字一出口,又犹豫了,思量半晌,叹了口气「学生明白。」
「徒儿明白,为师也就放心了。」李千里何等机敏,一听就知道她之前拔香头说的是气话,淡淡一笑说。
虞璇玑点头,还是乖乖地按着晚辈礼仪,向李千里一拜致歉「学生鲁莽,望老师海涵。」
「上皇闲着没事等着葛屁,见不得我们师徒相安无事,总要挑些事来寻乐子,妳太师父与我当年也被他算计过,他说的话,妳不要往心里去,刚才说的话也都是气话,别记在心里。」
李千里说完,又问了些话,知道女皇此番在虞璇玑面前说起太子保荐,心中暗觉有些不妙,只是这些事情还不知道会怎么发展,暂且搁置,便叫虞璇玑出去。
虞璇玑走出去,关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李千里不由得轻叹一声,回身要继续办公,却见榻上一张字条,一看却是自己刚才写的便笺,显然从虞璇玑身上掉出来的……不过他没看见虞璇玑拿了什么香囊荷包,而又非常清楚那套衣衫没有地方可以藏东西,那她把这张字条放在哪呢?拿起字条,闻见浓郁的青木香,他将纸条在鼻前扇了扇,感觉她的味道贴得好近……不忍丢弃,不如放在心口,他将纸条放到紫袍怀襟中。
而这头虞璇玑终于走出御史台,日影西斜,该快些回去了,她轻呼了口气,决心把刚才台中的事跟上皇的胡说八道弃之脑后,全都别记在心里!
但是……她回头看了御史台一眼。
那句『嫁给我』……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