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之行到的时候,她已经扎好了手臂,衣装整齐地坐在沙发上。
“怀参谋,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有什么病痛?”
“我无碍,你那边怎么样?”
“昨晚回去就和组织联系上了,上头很重视,已经动身去和叶铭添接触。”
“他到了哪里?目前是什么情况?”
“这个我暂时还不知道,我想,组织上为了保护叶铭添不被暗杀,应该不会向任何人,包括我,透露他的行踪。”
怀瑾想了想,点了点头。
“……小董怎么样?”
怀瑾眼波一转,红了眼圈,酝酿了小片刻,“我在尽全力保她少受刑审,只是你们那边请一定抓紧,多留她半天都是危险……虽然我是主审官,可这边情况复杂……”
“我明白。”任之行点点头。
“我打算直接判她死刑,送到死监里,在那里可以免受刑审……按照她目前的情况,其实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什么价值了。只是没有你的明确消息前,我不敢走这步。”
“再等我到今晚,今晚一定会有进一步的消息。”
“任大夫,我这边有些情况。今天凌晨我看到龚山和缪虎都有些不对劲,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们应该是知道了叶铭添的事,这对于缪虎来说是根软肋,他和叶铭添暗中勾结,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而龚山又一直是缪虎的靠山,那份毁城计划,甚至是龚山最后一个借阅的。他俩现在应该最想摆平这事。”
任之行沉吟片刻,“或许可以与他们私下做笔交易……我会向组织汇报这一情况。”
怀瑾凝眉想了想,“要想逼他们走这步,必须让他俩相信能得到更大的好处。”
“嗯……关键还是对叶铭添和那份计划的处理……”任之行站起身,“你这附近都有暗哨,我不方便久留,不过,让我检查一下你的身体吧,我觉得你不太好。”
“昨晚都查过了,我没事。盘尼西林带来了吗?”
“带来了,你的出诊费和药品费用我都会在明面上开账单给你,盘尼西林是我的私货,但很紧俏,我暂时只有两支。”说着便将药递到怀瑾手里。
“好,”怀瑾接过来,“我找了借口让狱医给她处理过一次,但没办法继续为她治疗,这两支盘尼西林太重要了,我会找机会帮她注射。”
淮城运河干道旁的窄街上,稀稀疏疏活动着一些早起的人,街边一扇朱漆斑驳的门被撞开了,叶铭添踉踉跄跄地跑出来,街上的人一时侧目,个个避之唯恐不及。
这是一处暗窑子,窑姐儿们夜里一茬茬地接客,送走了一个就再去站街。当地人都绕着这门口走,生怕惹了嫌忌似的。
凌晨叶铭添从警察局出来,本想去赌一把,摸摸口袋,迈出两步,再摸摸口袋,还是憋屈地忍住了。可总要找个地方排遣排遣一肚子的晦气,寻着一个价格低廉的站街窑姐儿,就跟着走了。
“好事”还没成,门“啪”地被撞开,还没反应过来,枪响了,叶铭添来不及去细看,好歹子弹没打在自己身上,翻出窗户跳到院子里,撞开门便往外跑。
没跑两步,左右蹿出几人将他按住,那一刹那,叶铭添悔不当初,悔自己刚才没把真家伙拿给解放军求收留,悔不该做那跑船的买卖,悔当初被怀瑾保了后没回老家好好过日子,悔娶了伍乃菊,悔不该爱上董知瑜,悔拜了怀瑾做师长……
这一串悔意还未尽数想完整,抬眼却看见眼前的人穿着解放军的布鞋,叶铭添拿眼睛将几个人来来回回仔细瞅了一遍,“你们什么人?”
几个人也不跟他啰嗦,一辆吉普停在了旁边,几人将他往里一塞,也不管他一个劲地质问反抗,车子开走了。
再出来时又坐回了凌晨时的那间会议室里,叶铭添看看手上的手铐,看看屋里的两个警卫,他们却只当他是空气一般,神威神武地保持立定站姿。
另一个房间里,原先那位穿军装的警察局局长和穿便服的钟首长聚齐了,眼前是刚才那个暗窑子里抓来的杀手。
原来钟首长不过故意将叶铭添赶走,他们料定国民党的特务迟早要找到他并实施暗杀,这样一来他们寄希望于通过叶铭添将那个潜伏的特务也揪出来。
等叶铭添进了那处暗窑子,他们便让几个穿便服的人分散在四周紧盯着,不一会儿果然有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进了大门,男人一路不理睬窑姐儿的搭讪,直冲叶铭添待的那个房门走去。两个便衣警察紧跟着他,在他一脚踢开叶铭添的房门并准备放枪时先发制人,一枪打在他的手腕上。
此时这个男人手腕缠着纱布,还在往外渗着血,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
钟首长仔细打量着他,面容黝黑,头发脏腻,没缠纱布的那只手十分粗陋,布满老茧,指甲缝里黑黑的满是污垢。他看上去并不是个坐办公室的。
“你现在只有老实交代,别想其他花招了。”局长冷冷说道。
“首长!我就是个拿钱办事的,这一票我栽了,谁能想到他妈的这货是首长的人啊!”
“你讲话文明点!”局长呵斥道。
钟首长抬手,示意局长不要计较,“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首长,我叫赵五啊,您在清江浦一打听就知道了,”赵五似乎为这些赤空党的人没听过自己而失望了,“我也是为讨生活,昨天晚上有个人来找我,出手很大方,我……我没杀人,没杀人,我就准备抓了他交给人家!”
“谁找的你?你还能找到他吗?”
“这人鬼鬼祟祟得很!蒙着脸来找我,声音也压着,一看就是怕被人认出来的。”
“报酬给你了吗?接下来总要再交接一次吧?”
自称赵五的男人吞吞吐吐起来,“就……给是给了些定金……反正我捉了人他会再来找我……”
“赵五!”局长一拍桌子,“你想好了,是要钱还是要命!”
“赵五,”钟首长开口了,“如果你帮我们把他引出来,剩下的钱我们会付你,我们多付给你,解放军是人民的队伍,不欺负人民。”
赵五拿好的那只手挠起头来,这一票他是栽了。
到了晚上约定的时间,赵五绑着蒙了面的速记员就去了郊外的乱坟岗,对方把地点选在这里,方便埋尸,这规矩赵五懂。
可等了半宿,对方还是没有出现,这在钟首长的意料之中,想必是早晨的抓捕被对方知道了,这个卧底,有可能在警察局里,有可能在别的党政机关,而当时只是盯梢赵五时看到了一切。要揪出这个卧底,看样又是一场持久战。
任之行将这个消息带给了怀瑾:“组织上决定了,立即秘密联络龚山,商讨交换事宜。”
“叶铭添交出毁城计划了吗?”
“我不知道细节,组织只是通知我这个决定。”
怀瑾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这半生和赤空党合作了多次,只有这一次,是为救出自己的爱人。
钟首长独自抽着烟,他不能与任何人商议这件事,哪怕是警察局长,谁知道这个卧底会是谁。
可眼前最为重要的无疑是救出玄武大牢里那位女同志,这是上级首长给他的明确指示。
目前来讲,国方已经知道自己想用叶铭添引出其卧底,也就是说暴露给他们的信息是,赤空党已经知道叶铭添重要到对方不惜冒着暴露一个高级卧底的危险去消灭他,赤空党为什么知道这个?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赤方知道他携带了顶级的绝密情报,甚至已经掌握了它。
对于国方来说,这样的机密一旦被人带走,无论赤空党有没有得到他,这份计划都将作废,也就是说,这个情报不足以成为交换条件。
交换条件是它背后的弯弯道道,亦是国方想要换回偷窃情报者的心理。
早晨上级已经通过电台向自己指示了玄武的那位地下党获得的消息:龚山和缪虎在这宗情报偷窃事件中,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决定先秘密与龚山谈判。
淮城西南一百公里地的奉塘县,周碧青在这场磨难中仿佛换了个人,没头没脑嘻嘻哈哈的那个周碧青没了,她想不通,为什么谁都能跑出来,唯独他们的董知瑜落了难?想不通为什么怀瑾明明那么爱董知瑜,却偏不能早点跟她一起撤离?
徐根宝看着她那双哭肿的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四天了,组织上本安排他们到北方去,可周碧青坚持在这里等到董知瑜有个结果,组织上也体恤她们的感情,便也答应了。
直到今天,顾剑昌带来了一个让人重新振奋起来的消息:解救董知瑜进入关键时刻,大家先在此地等候,如果成功,将在这里迎接她。
怀瑾进审讯室时值班的特务一个激灵醒了,刑架上的董知瑜也醒了过来,傻呵呵地笑出声来:“我的肚子里有好多老鼠……”
“怀参谋!她疯言疯语的小半天了……您看……”
“你先去休息,我想跟她谈一谈。”
“哦……是……”
待特务退了出去,怀瑾瞥了眼桌台上的录音设备,走到董知瑜面前,将准备好的针管和药水拿出。
“知瑜,你还记得我吗?”她插好针头,取了药水,将空气推出,“我们好好聊聊好吗?”
董知瑜看着她手里的针,“你?你是来捉老鼠的吗?我告诉你,好多好多,昨天夜里有一只大老鼠生了一窝小的,都在我肚子里。”
怀瑾听着这些话,突然就想,如果她不是装的,如果她真的疯了……她的眼圈红了,将针剂慢慢推入她伤痕累累的身体,“知瑜,你的肚子里没有老鼠,你是赤空党,这些年,你的组织给你派了很多很难……又危险的任务,他们知道有一天你可能会暴露,你看,你被捕四天了,他们根本不管你,你已经被放弃了,”她拔出针头,拿布包好,贴身藏着,“为这样的组织奉献自己的青春、身体,和生命,值得吗?”她又迅速拿出一只新的针管,取出两支葡萄糖液体。
她的话还没说完,董知瑜轻轻哼唱起来,唱得七零八碎的,怀瑾抽了葡萄糖,托住她的下巴,稍稍用力捏住她的两颊,“你给我闭嘴!”她将液体轻轻推进她的口中,可董知瑜太久没有进食,一时无法适应这鲜甜的刺激,咳嗽起来。
“董知瑜,我再给你最后一晚的时间,过了今晚,你若交代了,我们今后还是好姐妹,若是死硬下去,我会亲手送你上路。”
董知瑜止了咳嗽,怀瑾已托住她的头,将一杯温水送到她的唇边,她小小抿了一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姑姑派你来找我的吗?求你了,让我多玩一会儿,就一会儿……”
“知瑜,”怀瑾将水杯又轻轻托起,看着她又啜了一口,“你还记得你在渝陪的时候,都和谁一起玩吗?”
“渝陪?渝陪……”董知瑜看着她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只馒头,“我去了渝陪,姑姑可生气了……”
“对,”怀瑾将一块馒头放进她的口中,“姑姑那么生气,你为什么非要去渝陪呢?那个时候你才……十八岁,留在沪都不好吗?沪都有那么多洋气的玩意儿,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姑姑,为什么要去渝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