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元忠、李筠二人经过简单的试探,确定了对方是和自己一样的勇武之辈,当即心里也就卸下了轻视,开始将对方当做同等级的对手来谈判。
曹元忠首先开口问到:“李将军远道而来,真是稀客,只是不知道您这次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要事?”
李筠心知他是在装傻,也不戳破,只是故作惊讶的反问到:“哦,难道说曹将军还不知道在中原发生的大事?”
“有什么大事?”曹元忠嘴角微微抽搐,却不得不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李筠当即很自然而然地说出:“本将这次前来西域,其实也是身不由己,唉……”
曹元忠嘴角又抽了两下,虽然明知道他是在卖关子,却还是拿他没办法。
因为他很清楚,李筠说这些话,就是想让自己接着往下问,只要自己接着问下去,他就能顺理成章地说到周朝幼帝的事,然后再接下来,他又会说到幼帝被逆臣逐出京城,走投无路,如今只好来投靠自己,而自己碍于脸面,肯定不能说出拒绝的话来。
那投靠之后呢?
接下来他们肯定就会借着幼帝的身份,逐渐蚕食归义军的领土和军权,再接下来……
恐怕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好阴险的家伙!
曹元忠自觉已经看透了李筠的心思,当然就不会顺着他的意思继续往下说。
他干脆趁着李筠故意停顿下来,等待自己问话的机会,把视线穿过他的身体,投向了身后那支乱哄哄的军队。
然后他就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身材矮小的柴宗训。
“这就是幼帝……”
曹元忠看到柴宗训的时候,心里还有些惊讶,因为他虽然早已听说柴宗训年纪很小,但是直到真正看见他本人的时候,才知道他原来真的就这么小!
这个年纪……应该跟自己的孙女儿差不多吧?
可是听说就是这位小皇帝,在大厦将倾之际,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力挽狂澜,不仅顺利的从叛贼赵匡胤手中脱身,还顺道拐走了朝廷的两位宰相,以及边疆的两大节度使。
历来很少有皇帝能获得“二次创业”的机会,可这个柴宗训,偏偏却骗过了英明神武的赵匡胤,还能率领大军,穿越吐蕃高原,把近三千人全都平平安安地带到西域来。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就连曹元忠自己,扪心自问恐怕也不能比柴宗训做得更好。
所以他们就这么有信心,来我归义军大摇大摆的抢地盘?
想到这里,曹元忠又有些窝火。
毕竟他曹家已经在傻瓜二周繁衍生息了上百年,对归义军的统治也已经历经三代人,而柴宗训,却只是一个被逆臣贼子谋朝篡位的落魄皇帝,还是个连乳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居然就敢到自己的地盘上来称王称霸……
若是真的让他得逞了,那以后归义军还有什么脸面,自称曾是这片土地的霸主?
曹元忠的脸色逐渐变冷,目光一直死死地盯在柴宗训身上,却没注意到这时候身前的李筠好像说了句什么。
而李筠本来还想着等曹元忠问话,接下来再如曹元忠所想的那样,顺理成章的把柴宗训给搬出来,并试图用言语挤兑曹元忠,让他把柴宗训奉迎进城。
但他左等右等,曹元忠不仅没说话,连眼睛都不知道看向了哪里,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
这下李筠也有些不高兴了,回过头顺着曹元忠所看的方向望了一眼,顿时心里微微一紧。
他发现曹元忠正在仔细地打量着柴宗训!
如果这是在金銮殿上,那曹元忠的行为,就可算是大不敬了!
毕竟历来臣子觐见皇帝的时候,绝对不允许盯着皇帝的脸一直看,因为这是对皇权的不尊重,也是对尊卑的践踏。
可现在他们毕竟是有求于人,李筠也不可能明着指责曹元忠,所以他只能憋口气微微抿了抿嘴唇,然后对曹元忠说到:
“曹将军,请问如今归义军可还是奉我大周为中原之正统?”
曹元忠正在仔细地打量着柴宗训,根本没注意到李筠说了句什么,于是随口回应了一个困惑的眼神:
“嗯?”
李筠眼神微微闪烁,继续问到:“请问曹将军,你们归义军,如今可还依旧奉我大周为中原正统?”
曹元忠这才反应过来,可随即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意识到,李筠这是在比他表态啊!
何为正统?
正统就是法统,是天道,是宗周之正,是公认的天下之主!
按理说当年归义军可是向大周朝廷递交过归附表,那时候他们就将大周视为中原的正统,虽然当时中原远不止大周这么一个汉人统治的国家,但归义军认为大周最强大,最有可能一统天下,所以他们将大周视为日后的天下之主,也视为自己的靠山。
可谁曾想天下大势,变化的太快太刺激了,本以为风雨飘摇随时有可能被异族吞并的归义军还没先灭亡,而所有人都看好的有可能一统天下的大周,却已经先一步灭国,这就导致了很多向曹元忠这样的人,甚至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靠山倒了,反过来却要依靠到自己头上,这让他上哪儿说理去?
要是搭理吧,人家头上挂着皇帝的名号,虽然远来是客,却有可能客大欺主,反过来夺走自己的地盘。
要是不搭理吧,当初自己又眼巴巴地向人家递了归附表,一副诚心投靠的样子,可如今人家才刚刚落难,自己就翻脸不认人,这让天下人以后怎么看归义军?
归义军,归义军,这支军队的军魂就是一个“义”字当先,要是连“义”都丢了,还有脸叫归义军吗?
曹元忠当初之所以拖着不肯出来见柴宗训,就是因为担心会遇到这个难题。
可没想到,该来的始终还是会来,他怎么躲都躲不过!
不过好在曹元忠既然出来了,就说明他早已经做好了面对这个难题的准备,因此面对李筠的问话,他也很快给出回答。
“汉天福十二年(947年)七月,本将曾派人前往汴梁城,向高祖皇帝(刘知远)递交归附表,高祖皇帝封末将为特进、检校太傅;汉乾祐二年(949)五月,高祖刘知远驾崩,隐帝刘承祐继位,末将又派人进京递交归附表,隐帝封末将为归义军节度使、特进、检校太傅兼御使大夫、谯郡开国候;周显德二年(955年)五月,世宗柴荣继位,末将三度派人进京递交归附表,世宗皇帝以末将为沙州节度使、检校太尉、同平章事……”
“一直以来,我归义军始终都想内附中原皇帝,只为让我归义军的百姓能离开这西域苦寒之地,回到中原,过上安康幸福的好日子,可无论是哪朝皇帝,都从未重视过我们,他们只把我等的归附当做自己的功绩,以为赏个官,赐个爵,就算是天大的恩典,可他们从来没想过,我们要的不是沙州节度使,不是检校太尉,不是特进,也不是开国候,更不是什么御使大夫……”
“我们要的,只是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生活,远离战争,和中原的那些百姓一样,丰衣足食,不用受异族的压迫,也不用每天过着朝不保夕、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的日子!”
“李将军,我说的这些,你能明白吗?”
曹元忠一口气说完一大串话,然后双眼死死的盯着李筠。
李筠沉默了。
曹元忠说的那些话,看似和他的问题毫无瓜葛,简直风牛马不相及,但实际上,他的字里行间却全都在透露着同一个讯息——
归义军要的,不是正统,而是能让他们生活得到保障、过上好日子的皇帝!
换句话说,谁能帮他们打败异族,或是能把他们接回中原,让他们跟中原百姓一样不用整日为异族的侵略而担惊受怕,那么他们就奉谁为正统!
而这番话,无疑也就等于变相拒绝了柴宗训!
虽然柴宗训自诩为大周的皇帝,而且他也的确是大周正统的继承人,但问题是,他现在无权无势,无兵无马,只是一个被叛贼驱逐出京城的落魄皇帝,他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拿什么来保障归义军的安全?
所以曹元忠的意思,就是我以前奉你为正统,那是因为你强大,足以保护我们,但现在,你自身都难保了,那你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咱们好聚好散吧。
这番话虽然听上去有些难听,但是没办法,这就是现实。
不是说归义军不讲义气,但问题是,归义军自己都处于夹缝之中,还在努力求生存,哪有什么余力去接济柴宗训?
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把归义军的主导权交给他这样一个落魄皇帝,否则万一惹恼了新崛起的大宋,那归义军就等于断了自己所有的后路,留给他们的,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不是我不想讲义气,但问题是,我们也要恰饭呀!
曹元忠的态度,无疑是让李筠恼火的。
他甚至一度想破口大骂,骂曹元忠乱臣贼子,骂归义军徒有虚名,骂曹家的人趋炎附势、出尔反尔,全都是腌臜龌龊的小人!
但是他毕竟不是李重进,不会像李重进那么冲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点儿转圜的余地都不给人留。
他在反复思索之后,反倒是对曹元忠涌出了几分同情。
想必曹元忠其实也不好说出这些拒绝的话,否则他就不会采用如此婉转的表达,而是直接告诉他,归义军不欢迎你们了!
他应该也是迫不得已,而且以归义军目前的处境来说,也确实很难接纳柴宗训他们这帮人。
所以曹元忠说的那些话,是他的肺腑之言,同时也是他的无奈之举。
想到这一点,李筠心里头的气就消了大半,但他还是不想放弃,就只能苦笑一声,对曹元忠回到:
“所以曹将军现在的意思,是谁只要占据了中原,你们就奉谁为正统,听他的话?”
曹元忠默默眨了眨眼睛,也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
李筠干脆把心一横,直接伸出双手说到:“既然如此,那就请曹将军把我给绑了吧!还有身后那些人,包括我大周的皇帝陛下,也请曹将军一并给绑了,好交给你的新主子,建功立业!”
曹元忠闻言大惊,脸色一变喝问到:“李将军何出此言?”
“曹将军自己心里清楚!”李筠倏然横眉怒目道:“宋朝皇帝赵匡胤将我等视为心腹大患,为了消灭我们,甚至不惜派人千里迢迢深入吐蕃高原,勾结吐谷浑人半道截杀我们,若是曹将军能将我等抓住,甚至将我等的人头送回汴梁城,那曹将军刚才说的那些话,全都可能成为事实,甚至曹将军还有机会登堂入室,跨入宋人的朝堂,怎么,这不正是曹将军所梦寐以求的吗?”
曹元忠闻言好一阵沉默,隔了许久,才深深叹了口气道:“李将军误会我了……我曹元忠虽然三心二意,但绝非卖主求荣之人!我之所以做出这等苟且之事,绝非出自我本意,只是为了沙州城和瓜州城的百姓,不得不昧着良心……唉,若是李将军坐到我的位置上,恐怕就能理解我的苦衷。”
“哼,我倒是敢坐,可你肯让吗?”李筠根本不听他任何解释,直接咄咄逼人的向前踏进一部。
他胯下的战马扬了扬马蹄,喷出一口乳白色的气息。
曹元忠面色微愠,却又很快给掩饰了下去,只是用无奈地口吻说到:“我倒是敢让,可李将军坐得稳吗?”
“坐不坐得稳,那得等坐过之后才知道!”李筠轻轻冷哼了一声,随即高傲地抬起头颅说到:
“不过我可不像曹将军,我心里有尊卑,有正统,这个位置,除了我大周的皇帝陛下,没有谁可以随随便便坐上去!”
曹元忠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又把目光投向了更远处的柴宗训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