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喀宗巴虽然贪婪无度,又奸诈狡猾,但他还是有一定的战略目光的。
他很清楚,这个时候绝不能退,一但被月匪逼进大峡谷,那他们所有人就死定了,是所有人,一个都不能活!
只有朝前,拼着巨大的损失也要杀出去,只有这样才能活命,才能从周军和月匪的联手绞杀中活下来!
但可惜的是,他却忽略了一个细节。
他喊的是“给我冲”,而不是“跟我冲”。
一字之差,效果却相差了数以百倍。
他终究还是怕死,只想用自己族人的性命,来为自己杀出一条通往安全的血路。
但他却忘记了,每个人都怕死,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在绝境的时候为他去拼命的。
所有的达斡尔部勇士都记得,当初他出来的时候是怎么对大家说的?
“我带你们去抢钱抢粮抢女人!”
那时候的喀宗巴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多么的不可一世?
那时候大家伙对他只有崇拜,还有仰慕。
但现在呢?
他们不但没抢到钱粮,抢到女人,反而要面对周军和月匪的联合绞杀,要去拼命,要去顶着敌人的刀剑和箭雨,为自己勉强杀出一条活路!
这种境遇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大到令达斡尔部的勇士们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甚至很多人还呆呆地看着对面的月匪,心里在一个劲的嘀咕——
大家都是吐谷浑人,为什么要帮着汉人杀自己的同胞?
于是一时间不管喀宗巴如何声嘶力竭,根本没人搭理他,也没有一个达斡尔部的勇士敢于扬刀立马,冲向坡上那些严阵以待的月匪。
当我们是傻子吗?
谷口狭窄,刚刚冲出来的达斡尔部勇士,不足百人,但是对面的月匪却密密麻麻,光是拿眼睛随便一扫,就至少有五百人以上,而且人家还占据坡顶的优势地形,以人少冲人多,以坡下冲坡上,这绝不是一名合格的骑兵应该干的事,只有愣头青才会在这个时候不顾生死的冲上去!
所以达斡尔部所有人都不动,全都拿惶惶不安的眼睛盯着喀宗巴。
喀宗巴一个人像个小丑似的在那里声嘶力竭吼了大半天,最后发现无人响应,他顿时尴尬了。
卧草泥马一群懦夫!
一举愤怒的脏话忍不住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但他却不敢在这个时候对着众人吼出来,因为法不责众,他担心惹怒了自己的族人,恐怕连自己这个族长的性命都保不住了。
要知道,草原上的民族风俗和中原的汉人绝不相同,他们对于“官”并没有太大的畏惧,一言不合,就连可汗也敢随意拔刀相向,更何况他这个由众人公推出来的“族长”?
他以前之所以敢在族里作威作福,那是因为他笼络了一批和自己利益相关的勇士,换句话说,也就是他掌握了“兵权”,所以无人敢反对他。
但现在,站在他对面的就是他笼络的那些“利益相关者”,就是他的“兵权”,他敢和自己赖以生存的根基作对吗?
喀宗巴当然不敢,他只能认怂,用无奈的目光回望着那些拿他当傻子一样看的“勇士”。
这个时候,一股不可抑制的杀意逐渐开始在喀宗巴的心田里蔓延。
但他有什么办法?他也不能拿这些人怎么样啊?
好在这个时候,旁边的李处耘再一次站出来帮他解了围。
“族长,先别急!”李处耘在喀宗巴耳边低声说到:“我们现在人少,不宜冲动,你别忘了,我们还有外援,这个时候,何不发讯号赶紧让那些外援赶来相助?”
还有外援?
喀宗巴微微一愣,心想我们什么时候也请了外援了?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原来李处耘说的,是之前留在后边收拾残局的那两百勇士!
那两百人虽然不多,但要看用在什么地方了,如果他们能趁月匪不注意的时候,从背后掩杀而来,再加上从谷口冲出去的达斡尔部大军,说不定正可以一举将月匪的阵型冲散,让所有人都得救!
喀宗巴顿时心头一喜,暗道自己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于是他赶紧吩咐旁边的手下,然他们赶快发讯号通知留在后方的那两百名骑兵。
吐谷浑人的讯号一般使用鸣镝,也就是响箭,鸣是响声,镝是箭头。这种箭射向半空,会根据不同的镂空程度发出各种各样的响声,用来传递消息。
喀宗巴在射出鸣镝之后,心情好了很多,心里已经开始在盘算,等一会儿杀出重围之后,再来好好地跟这些手下算算账,让他们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
但就在鸣镝升空后不到几个呼吸的时间,对面月匪的阵营中突然传出一阵清脆的女人的笑声。
“哈哈哈,你们还在等什么?”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操着和她的体型绝不相衬的好听的声音,站了出来,一脸不屑的看向达斡尔部众人:
“是不是在等他们?”
说完她手中举起一物,朝着山坡下丢了出来,那东西圆滚滚的,像个皮球一样,黑暗中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倒是很快顺着山坡滚到了喀宗巴的面前。
喀宗巴借着族人手中的火把仔细一看,顿时魂飞魄散,惊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原来那落在地上的东西,是一个圆滚滚的人头!
再仔细一看,喀宗巴认出来了,这就是他之前留在后方名为“帮忙”、实为争夺财物的那名心腹!
既然那心腹的脑袋在这里,也就是说,后方的那两百人,早就已经被月匪给干掉了!
这怎么可能?
喀宗巴一时间心乱如麻,望着那死不瞑目的人头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之中。
完蛋了,这次真的完蛋了,没了外援,他们这些人也不可能冲破月匪的堵截了!
所有人都会被堵在大峡谷里,然后被周军一群群的消灭,没有人可以幸免,大家只剩死路一条!
喀宗巴顿时整张脸都变成了一片煞白,举头望望周围的族人,发现大家和他一样,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绝望的光芒,一股灰败的气息,开始在达斡尔部的勇士之间蔓延开来。
“我们没有退路了!”这个时候,喀宗巴总算拿出了决死一搏的勇气,高举起手中的长剑,对自己的族人怒吼到:“要么死,要么生,是从这里杀出去,为自己争一条活路,还是躲在峡谷里,慢慢等死,你们自己做一个决定!”
众多的达斡尔部勇士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大家双眼一红,猛的有人举起刀剑疯狂的怒吼到:
“杀出去!杀出去!”
“杀!”喀宗巴一拍胯下的战马,终于领头第一个跳了出去,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的表现,才总算像是一个合格的草原上的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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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贪心惹的祸啊!”
就在喀宗巴率领着自己的族人,为了活命而拼死一搏的时候,大峡谷的另一端,贡齐多也同样红着眼,大声的哀叹着命运弄人。
你说他原本是好好地出来围剿月匪,这是一个极其艰苦、但却并没有太大危险的事情,月匪的战斗力远不如金帐禁军,只要办好这件事,他就是大功一件,在可汗伏当那里,自然可以领取一份功劳,他为什么会突然被鬼迷了心窍,要来在周朝人的事情上插一脚呢?
这下可好了,月匪没捞着,周朝人也没抓住,反倒是被人家困在了这大峡谷里,像是瓮中之鳖一样摁在地上一顿胖揍,竟然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任谁看到谷口周军摆出的那密密麻麻的车阵,都没有去冲上一冲的念头。
但不冲也不行啊?
不冲的话,就会像现在一样,被两边峭壁上的周军毫无反抗的虐杀,磨盘那么大的石头,直接糊在脸上,就问你怕不怕?
贡齐多已经快要疯了,他的耳朵里面,每时每刻都传来族人痛苦地哀嚎声,以及悲惨的嘶吼声,可是他却无能为力,这种处境,让他对自己当初一时脑热犯下的错误懊悔不已。
他现在只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喀宗巴身上,只希望他能带着达斡尔部的勇士,尽快疏通后方的通道,然后从后面绕过去包抄周军,只有这样,堵在谷口的周军阵型才会被破坏,他们才有机会杀出去!
但左等右等,半天没能等来一个消息,好不容易终于有传令兵冒着流矢和落石给他带回来一句话,却是一个天大的噩耗:
达斡尔部在后方好不容易打通了谷口,却遇上了月匪的正面狙击!
当贡齐多听到月匪居然出现在后方时,他整个人都懵了!
原来月匪真的和周军勾结在一起了!
他们怎么能,他们怎么敢?
这可是和外邦勾结,屠杀自己的族人啊!
难道月匪就不怕以后成为所有吐谷浑人的公敌,再也无法在这片草原上立足了吗?
如果说以前对月匪只是憎恨,还带着一点点的同情,但现在,贡齐多真是想把所有月匪全都五马分尸的心都有了!
他很清楚,一但月匪帮周军堵住了峡谷后方的出路,那他们这七千多大军,就真的成了瓮中之鳖,谁也跑不掉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
剩下的唯一一条活路,就是从正面冲出去,打破周军的车阵,杀出一条血路了!
否则要是留在这里,就得面临周军无休止的流矢和落石,周军完全有充足的时间,慢慢将大峡谷里的所有人一个一个射死!
贡齐多简直不敢想象到时候的那副惨状,尤其是天亮之后,在失去了夜色的掩护下,周军的神射手将像射活靶子一样,一个个把他们钉死在石壁之下,比杀一只猪狗还要轻松!
“得拼命了!”
贡齐多不得不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左右,发现自己的亲卫为了地方从头顶上方射来的流矢,也牺牲了不少,好几个他非常熟悉的面孔,都已经躺倒在血泊之中。
“勇士们!”贡齐多突然扒开面前一个亲卫高举的盾牌,站出来对众人喊到:“月匪已经和周朝人勾结在一起,堵死了我们的后路,现在我们面临着一个最艰难的选择:是跪在这里等死,还是拿起我们的刀枪,从那里冲出去……”
说着他指了指对面周军杀气腾腾的车站,心里一阵骂娘,嘴里却半点儿也没有耽搁的喊到:“只有杀出去,冲破周军的堵截,我们才有一条活路!勇士们,你们敢不敢跟着我贡齐多,一起杀掉周人,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
“杀周军,抢活路!杀周军,抢活路!”
贡齐多身后的亲卫很会来事,见他说完,立刻高举着刀剑振臂高呼,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提振士气。
而他们确实做到了,在听说后路已断,再不拼死一搏他们就没有活路的时候,所有吐谷浑人的勇士都红了眼。
世间最大的仇恨,不是杀妻灭子,而是你挡住了我的路!
于是无数的刀枪剑戟被举了起来,无数的吐谷浑勇士从石壁下面冲出来,他们任凭头顶上的巨石和箭矢如雨点般落下,顶着巨大的伤亡,开始朝着周军的车阵发出了潮水般的冲击。
一时间,喊杀声震响了整座山谷,就连后方正在酣战的达斡尔部和月额部族人,也被这冲天而起的巨大响声给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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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大亮,炽热的太阳从云层里跳了出来,望了一眼它平时很熟悉的大草原,不由得也被吓了一跳。
为什么这地下比我的脸色还有更红?
如果太阳也有思想的话,一定会为眼下这悲壮的一幕而落泪,因为映入它眼帘的,只剩下一片夺目的猩红,那是由死去的战士身上流出的鲜血,在地上汇聚成了一座小小的湖泊!
堆积如山的尸体被清理到了峡谷的两边,那里面有人的尸体,也有马的尸体,有周人的尸体,但更多的,还是吐谷浑人的尸体。
贡齐多的尸体也混在这些人对中间,只不过他的造型比较特别,因为他身上中了无数的弩箭,胸口还插着好几支断掉的枪头,他的战甲染了血渍,已经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不过从这身厚厚的盔甲,依然可以看出他在吐谷浑人当中特殊的地位。
柴宗训没有在这里,他就坐在距离峡谷出口不远处的一片草地上,闻着从峡谷里弥漫出来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胃部一阵痉挛。
可惜这个距离峡谷出口不远处的地方,却是贡齐多连死都没能达到的那片“天堂”!
“陛下!”李重进走了过来,看到柴宗训面色有些发白,一副熏熏然想要呕吐的模样,忍不住笑到:“陛下这是第一次上战场,不习惯这种血腥气很正常,陛下龙体可还好?”
“还好!”柴宗训虚弱无力地回以一笑,然后问到:“统计出来了吗,我们的伤亡有多少?”
“大捷啊陛下!”一提到这个话题,李重进立刻变得神采飞扬,高兴地对柴宗训说到:“我军总共只战死了七十余人,其他都是伤患,损失不大,倒是吐谷浑人,死了足足好几千,还有两千多人,最后全都投降了!”
“哦,又死了七十多人?”面对李重进的欢喜,柴宗训却一点儿都不显得高兴,只是嚅嚅的念到:“加上之前在小径河畔战死的那些勇士,我们已经损失近四百人了。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