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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生离死别

燕王的日月 桩桩 18091 2022-07-21 16:10

  真定与白沟河之战后,燕王势力渐渐达到辽东河北山东一带。

  朝中诸人纷纷进言撤换李景隆。建文帝于是令盛庸代李景隆为征虏大将军。任命李景隆为南京大都督。

  消息传到北平,锦曦脸上终于消散了阴郁。紧随消息之后,李景隆遣人送了一盒药丸带到燕王府,亲送至朱棣手中。并附信一封道:王妃乃裁云剑所选之主,此剑反噬人心血,用之一次,大病。景隆精制补气血之丸药,王爷笑纳之。

  “我不要吃他送的药!”锦曦拒绝。

  朱棣冷声道:“把你的右手伸出来。”

  锦曦自然的往后一缩手,难道李景隆都告诉了朱棣吗?她不想失去这柄剑,这剑她可以不用,但是她却想靠着它或许能自保,或许能在乱军之中救得朱棣一命。

  朱棣见她模样,便知李景隆所说是真。白衣没有找到道衍,听说裁云剑后也吃了一惊。细细将此剑来历传说告知朱棣。

  仔细验过李景隆所送药丸,确是珍稀药材所制。朱棣一时半会没想到如何除下那柄剑,便缓和了声音道:“锦曦,你真要我伤心难过吗?”

  他有点难过,自己现在征战沙场,没能去为锦曦寻药补身,甚至不知道她有裁云剑一事。锦曦的心意他明白。她之所以隐瞒是不想他担心,甚至想凭这把剑陪他南征。

  “我知道你恨李景隆,其实……他对你也很好的。你不肯服他的药,我已遣人为你制药,你吃吗?你就愿意让我内疚?你不肯便罢了。”

  朱棣突然意兴阑珊离开。

  锦曦心口酸痛,冲上去抱住他,眼泪涌出,浸透了他的后背,她哭道:“你不要生我气……”

  “我生自己的气呢,傻瓜。”朱棣叹了口气,“我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我还争什么天下!”

  “我吃就是了。每次服药,你,你都逼我!”朱棣难过的样子让锦曦大恸,又非争得一口气似的指责朱棣。

  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朱棣目光温柔得似要滴出水来:“咱俩谁逼谁呢?谁不知道燕王妃专横跋扈,是府中一景呢。”

  “我在世人眼中可是贤德淑良,品貌端庄。”

  “大言不惭!”朱棣嗤笑,搂过锦曦正色道,“等战事平定,我定亲自为你去寻成形人参,猎辽东黑熊取鲜熊胆配药。”

  锦曦娇憨笑道:“我看啊,等你胜过盛庸铁铉再说吧。此二人能守济南三月,真的不是吹的。”

  “李景隆也是高手,只是运气差一点罢了。”

  “说不定那二人运气好呢?”

  锦曦半开玩笑的话竟然成真。

  建文二年九月,朱允炆以盛唐为征虏大将军,再举北伐。

  十月,朱棣获悉盛军北进,燕军南下进逼德州,诱盛军出击,城外大败盛军。其后沿运河而南,连克临清、馆陶、大名、济宁等地。

  盛庸、铁铉率大军抄袭燕军后路,抢占东昌,扎下大营,掐断了朱棣北归之路。

  这是朱棣自起兵靖难以来遭遇的最强悍的抵挡。

  东昌城外,燕军大营内众将愁容满面。

  “东昌要塞被扼,拿不下东昌便无法南进,与盛军在东昌胶着于我军不利,诸位有何高见?”朱棣静静地问道。

  帐中大将张信道:“王爷,他们守着东昌我们强攻不下,拖久了粮草补给不上,东昌如同喉中之刺。我军实力又不如他们,硬碰硬划不来。纵然险胜也是惨烈。”

  是啊,征战两年多,势力大增,但在河北鲁西胶着太久。燕军攻克城池后又疲于攻打下一处地方,休养的时候太少。且每每以少胜多都捏着一把汗。朝廷的大军动辙五十万,六十万。燕军发展至今,只有三十多万人。靠得是以谋略取胜,速战速决。

  朱棣想到这些,凤目中露出隐忧。

  “如果能渡过运河呢?”锦曦突然想出了这个法子。渡过运河绕开东昌,粮草可由德州送来。便不惧盛庸扼住东昌,断了北归之路。

  “哪有那么多渡船能供大军渡河?况且战事一来,两岸河工早已停止摆渡。再说了,盛庸铁铉能眼睁睁看着我们渡河而去?”

  锦曦嘿嘿笑了:“王爷,咱们建浮桥!分兵拖住他们!”

  浮桥?朱棣呵呵笑了起来,这主意甚好,浮桥轻便三日可达运河对岸,只要舍得抛弃锚重,就绝无问题。

  “从今晚起在营中秘建竹排,同时密切注意盛军举动。我要人马不动声色渡过运河!”朱棣决定舍弃锚重,轻装渡河。

  他知道此举同样危险,同样会有损伤。相较强攻东昌或被盛庸拖死,这个算是伤害最轻的一种。

  当晚,燕军军营内秘建竹排。三日后白天照常不动,夜晚队伍便分批连排成桥暗渡运河。

  三十万大军有条不紊的行动,连续八夜渡河没被盛军觉察。

  时近冬日,河水冰冷刺骨,奉令托连竹桥的军士偶有被水冻僵,来不及撤换便被水冲走。这日,终于有三具尸体冲至下游被发现,飞马报到盛军大营。

  十二月二十五日,盛军发起了攻击,此时燕军还有五万余人做为后卫没有撤离。

  朱棣和锦曦便在其中。三十万大军与五万人马,力量悬殊。

  张信见燕王执意断后,王妃拒不先撤离也不肯走,都留下来稳定军心。他长刀挥动大喊道:“王爷,张信断后,你们先走!”带领四万人马迎战。

  “能撤走多少就是多少!”朱棣银枪一摆,凤目飘起杀戮。

  从盛军攻击起,他就不走。朱棣身先士卒是燕军长期以少胜多,士气旺盛的原因之一,可是锦曦却着急。

  看到朱棣还是不肯走的模样,她急了,恶狠狠地说:“没了张信,你还在,你若没了,这战也就不用打了!难道还指望高熙他们?你才是军中的主心骨!”

  朱棣望了望前方如蝗虫一般扑来的盛军,身边燕军都殷殷看着他,都希望他能脱险离开。朱棣心里一热,目光缓缓从将士们身上扫过,他们都是陪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那种不舍油然而生。锦曦说的不无道理,他明白。此时不是他想留下的问题,是不能让燕军无主!他神色肃然,抱拳对张信道:“将军多保重!”

  张信虎目含泪,回礼道:“王爷保重!”

  朱棣拉转马头,再不回望,策马奔下河堤。燕卫十七骑护着朱棣和锦曦紧随其后。

  这是朱棣最狼狈的一战。三十万大军像石碾子一般碾过张信和他的五万人马,白甲燕军顷刻间便湮没在盛军之中。紧紧咬在朱棣身后。

  箭如雨下,河堤上的士兵越来越少,无一人后退半步。

  “上桥!”锦曦冲朱棣大吼,反身削开射来的箭。

  墨影踏上竹排的时候,扛连竹排的士兵已撑不住,竹排在身后节节断裂飘向下游。

  马不能停下,停下竹排便受不起重力。

  墨影神骏载着朱棣飞速通过浮桥跃上岸去。“锦曦!我们过来了!”

  朱棣高兴地喊道,却没有听到回音。他吓得心脏为之一窒,回头一看,燕卫十七骑只有四人浑身浴血站在他身旁,纷纷红了眼睛望向对岸,没有锦曦。

  墨影突然望南长嘶一声,那声音像天上的惊雷击中了朱棣。他有点茫然地顺着马嘶声看向运河对岸。一道熟悉的浅紫身影在对岸闪过。

  她像一朵开到荼靡的花,在密集的黑甲盛军中极尽艳丽。

  银白色的剑芒环绕着她,射向河里的箭枝,纷纷冲上来的士兵被这条光带阻隔靠近不了锦曦半分。

  她身边银白色燕军像天上的烟火,一点点被黑夜吞噬。

  朱棣脑中一片空白,目光落在锦曦身后的河面上。

  竹排连成的浮桥连同在水中托着桥的士兵已被河水冲走,河面宽达二十多丈,驭剑再神骏也不可能从跃过河面。锦曦再无可能过了运河回到他的身边。

  对岸的砍杀声顺着河风吹过来,每一声都似敲打在朱棣心上。他穷尽目力,看到燕十五倒下的身影,燕卫一个个的没了。

  他看着她死么?朱棣的心像被只巨手使劲抓了下,疼得他抽搐。

  “锦曦!”喉间发出声嘶力竭的狂吼,他滚落下马,心痛如绞,腿一软便往下跪。长枪蓦地扎进土地,撑住了身体。手死死地握着枪杆,凤目中已滴下泪来。

  往事历历在眼前晃动。她在凤阳松坡岗为他挡箭是这般模样,不管不顾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要他先走。吕家庄黑衣人来袭,她回马救他。凤阳山中她一路护行……

  “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可恨!”朱棣哽咽,热泪奔泄淌了满脸。

  他盯着锦曦的身影,她又用了裁云剑。她又为他挡箭,她有意无意地落在后面挡住射向他的箭枝,她是拿命在保他啊!

  所有的燕军都沉默地看着他们的王妃在河对岸小小的身影。看着五万燕军一点点被盛军击杀而无能为力。

  空气是这般凝重。朱棣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手使劲的捶着胸口,想让心能呼吸。

  “父王!”朱高熙抹着眼泪跪下。

  二十多万燕军对着南岸齐齐下跪。要他们看着兄弟被杀,已心痛悲愤。燕王要看着王妃力尽又是何等心情!

  锦曦觉得又回到了山中,那个月夜穿着爹娘新做的裙衫,用轻功在林间飞奔。裁云剑似她生命的一部分,随她心意划出剑芒阻击着盛军的进攻。

  她戴上了银色的面具,仿佛燕十七的功力同时给了她,让她武功大进。

  朱棣的声音似乎从对岸传来,锦曦一剑逼退涌上来的盛军,回头北望。

  朱棣突然就跳了起来,大喊道:“锦曦!”

  心口一痛,鲜血从她口中喷出。明知道他看不到,锦曦还是抹了抹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

  她怕是陪不了他了。锦曦想,没关系,要去见十七了,十七会在黄泉路上等着她吗?在阴曹地府也护着她不受牛头马面的欺负,脸上浮起了美丽的笑容。

  盛军似乎知道了她的身份,想要生擒她,缓缓结阵逼近。

  驭剑驼着她前蹄步步后退,马蹄已踏进了冰凉的河水中。

  锦曦冷冷地看着冲上来的士兵,扭头向北,轻声喊道:“朱棣!”

  那个熟悉的身影标枪一般站在岸上,身后是二十多万燕军。锦曦欣慰的笑了,“驾!”她用力一挟马腹。驭剑似知晓她不愿落在敌人手中,奋力扬蹄,带着她冲进了运河。

  一人一马只在河水中露了下头,转眼就被冲得无影无踪。

  层云低压在头顶,铅灰色重重地砸进朱棣的心里。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他听不到任何声音,感觉不到身边人的呼喊。呆呆的看着河水,打着旋儿冲向下游。

  “锦曦……”那个曦字像一声叹息,从嘴里轻呼出,飘散在空气中。明眸善睐的她,在怀中撒娇的她,随着这声叹息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棣抬头疑惑地看了看天空。阴云密布,不见丝毫阳光。

  有个声音在低低对他说,没了,她真的没了……

  运河水湍急的流着。时间凝固在这一刻,砍杀声慢慢的消失,两军隔着河岸消退了斗志。

  盛庸驱马来到岸边,心中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目光望向燕王妃与马消失的向久久不语。

  朱棣眼睁睁瞧着这一切已没有了痛觉。他闭上眼,锦曦娇笑着唤他名字的模样栩栩如生。手缓缓伸出,朱棣哑声道:“拿弓来!”

  朱高熙递过自己的弓。

  “太软!”

  白衣默默的送上五百石强弓,轻声道:“十七以千年蟒筋所制……”

  朱棣心一颤,接过弓来。弓长三尺七寸,弦色银白透明,他抚摸了一下。当日锦曦在郊外比箭神采飞扬的模样又冲进了脑海。胸口似有热血翻滚,硬生生堵在喉头。他缓缓抽出三枝长箭,大喝一声,开弓如满月:“盛庸!本王不杀你誓不为人!”

  “噌”的一声轻响,箭离弦而出,竟不受河风影响飞越运河,直奔盛庸面门。

  等到箭到眼前,盛庸才反应过来,低头躲过,头盔上的红樱已被射下一簇。燕王竟有如此神力!他大惊失色,坐骑长嘶直立,差点把他抛下马来。

  朱棣三箭射出,喉间一热,鲜血便喷了出来。

  “父王!”朱高熙哭着去扶他,朱棣一掌打开。

  他转过身呆呆地看着尹白衣。

  “王爷,我去找,无论如何也要……带回她来!”尹白衣吐出这一句,策马往下游奔去。

  这一仗,燕军死伤五万人,主将张信战死,锦曦跳下运河,朱棣重病,被迫还师北平。

  尹白衣一月后回到北平。没有找到锦曦。

  朱棣神情木然。他早就知道了的不是吗?锦曦不会水。运河水流湍急,她怕是连尸骨都不知道冲哪儿去了。

  踉跄着走到窗前,挥手止住白衣的搀扶,朱棣微喘着气道:“白衣,去温壶酒来。”

  “王爷!”尹白衣站立不动,神色为难。

  “我想好起来,也想喝点酒,说会儿话。”朱棣轻声道。

  炭火将屋子里烧得暖如春天。

  朱棣选了只青瓷碗,倒上酒,这些日子不管做什么都会想起锦曦。连这只青瓷碗,都让他想起十七岁生辰时与李景隆在南京燕王府烟雨楼的对话。

  他说什么了?记得是说看着锦曦的模样就难过。那是她的侍女,不是她呢。

  把玩着手中的青瓷碗,他记得锦曦的肌肤就如这瓷一般细腻。她仿佛不会老似的,一直都美得让他叹息。

  朱棣爱怜的用拇指在碗边摩梭。像是抚摸着锦曦的脸。他想是在凤阳山中沉入水潭躲过追兵,在水中搂着锦曦柔软的腰时就对她有了念想吧。

  “白衣,你知道么,我这么多兄弟,哪一个不是侍妾如云,我却只有她一个。我在佛前发过誓,永远不会有别的女人。”

  “其实男子三妻四妾很平常,锦曦知书识礼,就算王爷也她也不会有怨言的,何况王爷这般宠爱于她。”

  朱棣轻咳了两声,脸呛起一片红晕,他摇了摇头道:“你说错了白衣。锦曦就算没有怨言,也是因为她想我过得高兴。世间没有女人是不妒的,锦曦也不例外。你说,若是我娶了侍妾,立了侧妃,她会不会嫉妒得跳脚,回来找我呢?”

  尹白衣吓了一大跳,朱棣在说疯话吗?他怀疑地看着朱棣,想看他神智是否清醒。

  “但我纵找了一百个,一千个女人,她,都回不来了……”朱棣的声音突然哽咽,他仰头灌下一大碗酒,淌下面颊的泪水混在酒中全咽进了肚里。

  “王爷,锦曦其实很小气的,不过,也有福相。我看过她的手相,她不是短命之人。说不定,我没找到她的……她另有奇遇呢?”白衣小心的劝着。

  他的话像根救命稻草,朱棣一把抓着白衣的手急声问道:“你真的看过?真的准?”

  白衣点点头,他当日奉朱棣令跟着锦曦去北平寻父的时候,在破庙里为锦曦瞧过。他瞧出锦曦红鸾星动却没有瞧过她的命格。此时为让朱棣振作……他定下神来认真的说:“我看过。锦曦绝非短命之人!”

  绝非短命之人!这句话像盏灯照着朱棣的心慢慢亮起来。他半醉着傻笑道:“是啊,锦曦怎么会短命呢?没找着她,说不定她还好好的。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

  白衣见朱棣醉了,给三保使了个眼神。三保乖巧地上来扶过朱棣道:“王妃瞧你这样又要不高兴了。她最心疼王爷的身子。”

  朱棣眼一瞪,又听话的点点头,任三保扶着他上床睡了。

  白衣叹了口气,放轻脚步离开。

  “白衣,明日辰时,军中议事!”朱棣的声音吓了尹白衣一跳。

  朱棣究竟是醉还是没醉?他有点糊涂,却恭敬地答道:“是!”

  人走了,朱棣伸手摸摸枕边,没有他熟悉的温软身躯。他扯过枕头抱在怀里,呢喃道:“我会找你回来,你一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

  朱棣的病一天天好了,他每日必去军中,也常跟着士兵操练,围着校场跑圈的时候,他会情不自禁望向点将台,希望锦曦像当日离开王府后,又突然间出现在凤阳皇城。

  每次总是失望,他性格坚毅,反复念叨着白衣的话为自己打气。认定了锦曦终有一天就会出现。而南下击败盛庸大军的念头在他心里越来越强。

  为什么会出现连克数城,却因为一个东昌就如此惨败?朱棣默默的思索着。

  一下水,锦曦熟悉的恐惶涌了上来。她死死抱住了驭剑的脖子。沉入水中的时候想起在凤阳山中水潭朱棣教她的法子,闭住了气。

  驭剑在水里挣扎地游着。被河水带向下游不会儿就奋力昂起马头露出了水面。锦曦大喜喊道:“驭剑!”求生的希望是这样浓烈。她强忍着胸内翻腾的气血,抱紧了驭剑。

  一人一马被冲出二十多里,驭剑才慢慢靠近岸边,马蹄一软,倒下了。

  锦曦身体滚落马背,想长舒一口气。动用裁云剑牵动内息,喉间一甜,腥红的血喷了出来。她甚至无力睁开眼。迷迷糊糊只想着一件事,她想见朱棣。

  身子仿佛在不停的摇晃,她仿佛在船上,随波逐流。似悬浮在空中,浑身轻飘飘的。是在做梦还是我死了?锦曦睁不开眼睛,睫毛一颤,她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锦曦!”

  是谁的声音呢?锦曦费力地想着。那声音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她皱着眉努力地想从脑子里找出这是谁的声音。

  一勺温热的东西送到她的唇边,锦曦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她习惯性的想偏开头,头沉重的仿佛不是自己的,而那讨厌的东西却一直停在嘴边。

  “锦曦,你张张嘴,这药得喝了才行。”那声音里充满了焦急和恳求。

  锦曦想睡,不想理会。

  有人扶起她,一只手捏开了她的嘴。瞬间苦涩充斥在唇舌之间。锦曦使不出半分力,却被药汤强灌入口呛得醒了。

  她虚弱地睁开眼,四周的影像慢慢的变得清晰。

  徐辉祖清瞿的脸上带着一丝兴奋的笑意。锦曦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晰,端着药碗喂她的人原来是珍贝。

  有多少年没有看到他们了?大哥长得越来越像父亲,眉宇间充满了威严,珍贝也由当年那个秀丽玲珑的少女变成端庄的妇人。

  锦曦勉力露出笑容,哑声开口喊道:“大哥,嫂子!”

  珍贝眼泪扑蔌蔌往下滴落,抽咽着喊了她一声:“锦曦!”

  徐辉祖眼睛湿润起来,背过身没有说话。

  “大哥,母亲呢?”

  “守谦过世时,她便去了。”徐辉祖低下头,双拳紧握,“怎么,你不知道?”

  锦曦有些茫然,她只道娘亲还好好的,父亲过世后,母亲便常去栖霞山吃斋念佛,往往一住就是小半年。“朱棣他……”

  “他这个乱臣贼子,居然连母亲过世都不让你知道,这等狼心狗肺之人你还跟着他南征北战?!”徐辉祖勃然大怒。

  锦曦无力和他吵,心里全想着,母亲也去了?往日母亲的温柔面容在眼间浮动,泪涌出来喃喃道:“我真是不孝!”

  “哼!我就知道必是朱棣不让你回来!如此无情无义之人,你还为他伤成这样?!”

  听他辱骂朱棣锦曦忍不住争辩:“他,他定是不想我伤心难过。”锦曦记得听闻父亲过世时难产,为了朱守谦犟着要回南京。她明白朱棣用心良苦,对他半点怨言也无。想起自己嫁到燕王府后,再没能堂前尽孝,不禁自责。

  徐辉祖冷眼看着锦曦,又气又痛,就因为朱棣造反,举着靖难的旗帜兴兵,魏国公府上上下下谁不成天担心被牵连?好在自己一片忠心,皇上又是从小看着长大,没有怪罪。如今朱棣势力越战越强,将来可怎么收场!

  锦曦的脸苍白没有血色,徐辉祖想再说,又隐忍下来,嘱咐珍贝道:“好好陪着锦曦,把身子养好再说。”

  锦曦想问问战事,想起大哥是站在朝廷一方,只恳求地说道:“大哥,能否给朱棣报个讯,让他知道我平安?”

  “休想!”徐辉祖的火一下子升了起来,“你既然回来,还是我魏国公府的大小姐,从此便与朱棣再无干系!”

  “大哥!”锦曦大惊失色,顾不得身体虚弱,迈步跳下床死死扯住徐辉祖的衣襟道,“好,我,我这就离开,回北平!”

  徐辉祖轻轻推开她,冷冷说道:“让你再去随了朱棣?不可能!当初我就劝父亲不要把你嫁给他,如今你既然回了府,我就绝不准你再与反贼在一起!”

  锦曦听了如雷震耳,她喘着气悲伤地望着徐辉祖,他还要分开她和朱棣?他怎么就不想想她的三个孩儿都在北平?看到徐辉祖眼中的恨意,锦曦突然就明白了,她叽讽道:“反贼?皇上也不敢明说他是反贼!大哥就丝毫不忌惮?燕王好歹是遵守祖训起兵靖难,是朝中奸人把持朝纲四处调兵与他作战!大哥若是怕锦曦牵连你们,何不把我交给朝廷,要不拿我要胁朱棣,要不就斩了我!何苦留我在府中担心受怕?我走,我嫁了他就会跟他一生一世!”

  “我绝不会让你离开!”徐辉祖气得浑身发抖,拂袖而去。

  珍贝忙劝道:“锦曦,你大哥也是为你好,眼下盛将军在东昌大胜,皇上高兴,下令继续北伐,他是担心你。”

  担心我,还是担心他的爵位担心与他口中的反贼之妻在一起掉了脑袋?锦曦冷笑。转眼又想到的确是牵连了家人,如果大哥因为她而削爵丢了性命,她又于心何忍!叹了口气,浑身无力的躺下,轻声问道:“怎么我又回到了南京?我昏迷多久了?”

  珍贝欺欺艾艾半响才挤出一句:“是……你大哥他听说东昌大战你跳了河,遣人沿河寻找,这才带你回来的。”

  锦曦没有再问,闭上眼道:“我浑身无力,想睡。”

  “嗯,你好好休养,没,没人知道你在魏国公府。”珍贝给锦曦掖好被角离开了。

  她一走,锦曦便睁开了眼睛,吃力地起身,悄悄走到窗边往外看。她住的绣楼正对于魏国公府的后花园,她细细地观察着,见楼下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站满了带刀侍卫,看服饰,竟是大内侍卫的衣饰。

  没人知道我在魏国公府?大哥嘱人沿河寻找?锦曦回到床榻上躺下。发现她的人绝不是大哥,后花园里的侍卫也绝不是大哥派来保护她的。这么明目张胆的“保护”怕是某人下了令要留她在魏国公府里了。

  “朱棣!”锦曦闭着眼喃喃的唤着他的名字。怎么才能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在魏国公府里呢?锦曦无计可施,唯一的办法就是养好病。

  她想起多年前大哥喂她吃药让她失去内力,等她病好,大哥忌她有武功,怕是会故技重施吧。该怎么办呢?

  这一次比上次动用裁云剑病得更厉害。锦曦足足养了半年,身体才恢复如常。也果然没了内力。

  徐辉祖淡淡地说:“大哥不会害你,你安心留在府中,放你回去,你跟着朱棣上战场,我不想再看到你一身是伤险些丧命的样子!”

  锦曦没有说话,反正打不过他,口舌之争没有任何作用。病好了,如何离开才是正经。她不禁想起从前被大哥弄失了内力,李景隆给她解药的事情来。

  锦曦不动声色地说道:“大哥,我在府中无聊,可否为我弄点花种,我种种花打发时间。”

  徐辉祖疑惑地看着她,不相信她就真的肯安心呆在府中。看到绣楼外肃守的侍卫,想想锦曦现在没有武功,量她也飞不出府去,便点头应允。

  锦曦眼中飞快闪过算计。李景隆的一品兰花无孔不入,这魏国公府怕也有他的“兰花”!他不可能不会知道自己在魏国公府,想起燕十七,锦曦暗道,李景隆,别怪我利用你。

  她对镜自览,里面的面容还是那般美丽,连脸上浮起的笑容都明丽娇美。锦曦满意的打扮停当,款款走进了花园。她不顾四周侍卫投射过来的诧异目光,走过去柔声道:“侍卫大哥可愿帮我一个忙?”

  “王,王妃请吩咐。”年青的侍卫涨红了脸,不敢正视锦曦,口吃的回答道。

  她微微一笑,纤手指着树荫下道:“我有些花种,想种在哪里,天太热,可否麻烦你帮我翻一下土。”

  年青的侍卫有点犹豫,看到四周侍卫投来的羡慕眼光,马上挺直了胸道:“王妃请稍坐会儿,我马上就去。”

  锦曦轻轻坐在美人靠上,看着那名侍卫拿起铁铲翻土。侍卫都知道她是燕王妃,没道理李景隆还不知道。

  燕王府在北平也有眼线,不过,锦曦不希望燕王府有人来。这般阵势,如果不是有意诱朱棣来,便是要留着她在紧要关头去劝降了。

  只过得一天,锦曦再去花园,那名年青的侍卫已不见了,她眸光一转,问另一名侍卫道:“昨日帮我翻花土的侍卫人呢?”

  这名侍卫恍若没有听见,眼中却露出惶恐与害怕。锦曦心中明白,迅速地肯定,看来都猜测朱棣不会冒险来救她,而是留她做人质了。

  如今就只有李景隆。只有李景隆有这能力带她离开南京城。

  锦曦默默的为花浇水,脑中思索着大哥消息封锁严密,是与皇上密谋如此吗?她想起这些,心里的亲情一分分变得淡了。

  花园里没有一株兰花,大哥连这个都防着吗?锦曦望着围墙外面的天空叹了口气。她脱下手指上的兰花戒指,似无意地掉在了花圃里。

  黑色的戒指闪烁着乌金的光芒。锦曦扯出一丝笑,漫步回了绣楼。

  第二天再去花圃,兰戒果然不见了踪影。锦曦有点兴奋,却若无其事地浇灌着花。她还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然而一个月过去了,李景隆没有来,锦曦心里着急。离东昌之战已经过了大半年,朱棣会真的以为她死了吗?如今战况又如何呢?心里再急,她只能不动声色。

  珍贝每每前来陪她,锦曦都不提朱棣半字,她发现珍贝明显松了口气。

  如今李景隆没来,锦曦能说着话的人也只有珍贝。

  这日珍贝前来,锦曦见她有点心不在蔫,似心中有事,随口便问了句:“珍贝是在记挂大哥吗?”

  “是啊,皇上下令让他与盛将军守长江防线……”珍贝一下子掩住了嘴,眼睛惊惶地看着锦曦。

  长江,朱棣要过长江了吗?锦曦激动的站起来,如果朱棣要过长江,那么,这大半年,他必是舍弃攻占山东河北,绕过济南往南经安徽转战奔往南京。锦曦扑咚朝珍贝跪下,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我求你,珍贝,我不求你放了我,也不求你通报燕王我还活着的消息,我求你,你告诉我现在的局势好不好?我,我只是担心他……诚如你担心大哥一样!”

  珍贝慌了手脚,急着去扶锦曦。

  锦曦哭道:“我知道,你不敢,大哥也不敢放了我,可是,你让我知道王爷的情况,我呆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我只是想知道……”

  长久的压抑随着珍贝的这一句话仿佛开了堤坝的口一发不可收拾。思念翻江倒海地折磨着锦曦,她觉得再听不到朱棣的消息她就快崩溃。

  “锦曦——”珍贝见她哭得泪人儿似的,急得不行。一咬牙道,“我告诉你,燕王他……”

  “燕王他在你养病的时候率师南下,打着为你报仇的旗帜大败盛庸军队于夹河,斩首十余万人。没过两月又在滹沱河大胜,杀了六万余人。接连攻克真定、顺德、广平、大名。哀兵必胜也不是没有道理。接下来宁王仅带了六千轻骑就攻克了济宁、沛县,焚我军粮船数百艘、粮数百万石。”徐辉祖一身戎装端着头盔出现在绣楼门口,接过了珍贝的话。

  锦曦缓缓站起身,反手抹去泪,朗声笑了:“怎么,大哥咬牙切齿,是恨自己居然给了燕王要报丧妻之痛的借口?早知道还不如让王爷知晓我在魏国公府,布了套引他来救不是更简单直接?”

  “你!”徐辉祖气结,指着锦曦道,“朱棣绕开济南南下,如今驻扎在小溪河,我奉令守长江防线,你就别指望朱棣会胜!”

  “大哥,不妨我们打个赌,朱棣一定会胜!”锦曦悠闲地笑着。

  “他要胜,除非我死!”徐辉祖冷然道,“皇上下令送你进宫。来人!”

  锦曦笑了起来,笑得肚子发疼,眼泪直往外涌。“大哥,从来都是这样。从前巴不得我嫁给太子,口口声声是为了我好,如今听皇上令分开我和朱棣,也是为了我好。现在要送我进宫,明知宫中凶险万分,也是为了我好是吧?怕你不在府中之时,我被燕王府的人救走,去了朱棣身边是陪着他送死!对吗?大哥!”

  徐辉祖脸被说得阵白阵红,突狠狠出声道:“我徐家满门忠烈。父亲得背疽,先太祖皇帝遣人送蒸鹅,父亲是含笑吃完。他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是朱棣呢?太祖尸骨未寒,他就起兵作乱。这等贼子,我绝不许你丢我徐氏祖宗的脸!”

  “哈哈!”锦曦大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爹娘不在了,我与魏国公府从此再无干系!”

  “来人!送燕王妃进宫!”徐辉祖冷声喝道。

  珍贝着急的去拉徐辉祖的手想为锦曦说情,徐辉祖一掌推开喝斥道:“无知妇人,别胡挠蛮缠,她既然认定了朱棣,就不再是我的妹妹!”

  锦曦扶住珍贝,轻轻为她拭干泪道:“你我姐妹一场,不必再因锦曦为难!”

  两名侍卫上得楼来,锦曦只瞪了他们一眼,昂首就走了出去。

  珍贝瞧着锦曦的背影秀丽的面容上飞快闪过一丝坚决,暗中握紧了她拾到的兰花戒指。在她的印象中,能与锦曦扯上关系,能与兰花扯上关系的只有一个人,曾经上门求亲被拒绝的曹国公李景隆。<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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