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上穹派，看到那三条河的时候，白桑的心境或多或少都有了些变化。

　　她仍在为采薇和连华唏嘘。——佛，何其残忍。

　　自己大概永远成不了佛吧。哪怕懂得所谓的保全大局。可是这大局，也是因为她内心有牵绊。她觉得自己的六根恐怕永远也无法清净。

　　斩相思、断红尘。一条河给害相思之人蚀骨的冰凉，一条给红尘未断之人以灼烧的痛苦。

　　这两条河是用来考验进佛门的人是否六根清净的。譬如圆觉出家的时候，他年纪尚小，对从前有所依赖，但整体算得上心灵纯净，所以在两条河中，只会觉得轻微的不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两条河不会给人造成任何外表的损害，但是六根不净之人，进斩相思，如身坠冰窖，血液都可结冰，进断红尘，又如身处炼狱，表明无损，却让人觉得每一寸肌肤都会熔化掉。

　　每次感叹它们美丽的时候，白桑心里对它们也会心生敬畏。

　　而自从与比自己懂很多尘世的采薇聊过一番后，再面对上孤时，白桑能比从前从容了许多。

　　虽然，她还是难免趁他修行时盯着他的脸无限花痴下去。

　　后山的桃树，长得愈发茂盛了。

　　三月后，正好。满树桃花，几乎带给了整个长以香气。

　　白桑跟着上孤长久地在这儿待着，与他一样不问世事，只觉岁月静好如斯。

　　直至——袁术来到长，一脸着急。

　　“袁术师兄，怎么了？”白桑问他。

　　“连华师兄被处罚……现在在斩相思河中。眼睫毛上都是霜花。整个人快要冻僵。师妹……我来是请上孤师叔劝劝掌门。掌门他——”

　　“什么？”

　　“师兄这些日子都不在，却不知他下山做了什么。不过这本就是他历练的时间，我们也没觉得奇怪。谁知——师妹，带我去找一下师叔。”袁术急道，就怕连华撑不住。

　　短短三个月，到底发生了何事。有相思动了情爱，进入那河才会受到惩罚。难道……

　　她不敢多想，只前去找了上孤，禀明一切。

　　上孤听罢，倒也随白桑去了。三人御物而飞，到达斩相思边时，周遭已围满了人。

　　见到上孤，他们给他退出一条路。

　　白桑心里害怕，忍不住扯住了上孤的衣袖。

　　上孤垂眸看了她一眼，而后继续往前，直到河边。

　　连华坐在河中间，头发上、眼睫毛上都是霜花，而且他脸已冻得发青，整个人几乎马上就要死去。

　　清远看了，更是大怒。“孽障啊孽障！”

　　白桑顾不上，跑到清远面前，为连华求情。“敢问掌门，师兄他犯了什么错？求您让他上来再处罚他，这样他会冻死的啊。”

　　“那就让他再去断红尘。我看他是否会有灼烧之感！”清远盛怒，周围几个主座长老也老了，见状都是叹息。——连华是掌门大弟子，一直被看好能继承掌门之位的。

　　总归先不让他那么冻就好。白桑咬唇看了上孤一眼，上孤点点头，她便上前飞到河中央，伸出手，要拉连华上来。“师兄，师兄！”

　　连华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她一眼，眉目间却不见痛苦。“师妹。无妨。是我做错。”

　　“是采薇姐姐吗？师兄，爱一个人没有错！为什么你爱她会有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白桑忍不住要哭。

　　“采薇被妖王抓走。我……只是不想见死不救。她安好便是。于佛门，我却是做错了。师父发现这事，要收了采薇，我生了心魔，为护她竟对师父出了手，万死难辞其咎。”

　　白桑听得动容，“师兄你……后悔吗？”

　　听了白桑的话，连华却是淡淡而笑，然后摇头。

　　——下山历练前，他已知道自己会遇上一劫。后来才知道这个劫，是采薇。

　　她安好，他便安好，无论要遭受什么样的罪。

　　白桑心痛，伸出手：“师兄，先上来再说。掌门虽说要让你去断红尘，不过你受了冻，再进去可能会好些。我……我再去帮你求情！袁术师兄也会帮你求情！”

　　听到是掌门的吩咐，连华便抬出手。他冻得太彻底，手臂几乎僵硬，是施了几分术法，让右臂暖和些许，才把手臂抬起，“师妹见谅。”

　　他的手湿漉漉的，整个冻得青紫，白桑难受，只想赶紧把他拉起来，谁知刚触到他的手，她已感到一阵蚀骨的冷。那种冰冷，无法形容。入了血、透了骨，心都跟着抽疼。

　　她整个人往后一栽，差点掉入河中。

　　连华也看得惊心，眯眼看出了什么，忙运用灵力把手掌催干了，才交付与白桑。

　　白桑也是一脸惨白，她适才着急，而且从没体验过这河的威力，所以根本没料到这么许多。

　　“师妹。走吧。”连华叹口气，握住白桑的手，由她载着飞回岸上。

　　他离了白桑，很快就倒在了地上，另外一支胳膊、以及双腿上，都可以见到冰花。

　　清远身为掌门，刚才已察觉到不妥，他眯眼看了这二人一眼，拿起钵走到河前舀了一瓢水，再回到白桑面前。

　　“白桑，伸出手。”他威严道。

　　白桑发抖。不仅是为那水的可怕，更怕自己的心思。

　　“哪怕你没有入佛门，也怕你动了邪心，做出有辱上穹的事！伸手！若不严重，还可借清心咒去除。”清远威严无比。

　　——这样的事发生了一次又一次，难保其他弟子不会效仿。

　　这样处罚弟子，他也心痛，但身为掌门，必须从根本上把这事杜绝了。

　　“弟子白桑，你敢不听从掌门指令？”他声音又严厉了一分。

　　忍。只是手。能忍过去的。白桑丝毫不敢去看上孤，就怕对他不利。这个时候她万万不能对他表现出什么。

　　她颤抖着把手往里放。

　　袁术连忙站出来：“掌门见谅！我与师妹情投意合。我也有错！但师父放心，徒儿断然不会与师妹不会做出有辱上穹的事！徒儿会在上穹的时候与师妹保持距离。师父——”

　　“胡闹！”清远一气，几乎忘了手上有个钵，盛怒之下欲拂袖，钵里盛满了水，白桑没有收回手。因为清远的动作，钵里有不少水流出来掉到白桑手上。

　　白桑的手马上就被冻紫了，水也结成了冰。

　　她整个人痛得一下跪倒在地。

　　有多痛，便爱了多深。

　　就连袁术也诧异。他再自我感觉良好，也不至以为白桑会对自己如此。

　　上孤手结法印，走向白桑，覆上她的手背，施了简单的术法，斩相思的水便在他的掌心、她的手背处化成烟雾淡去了，从而解了她的疼痛。

　　“师父……”她抬眼向他看去。他微微皱了眉头。眼里有一抹一瞬即逝的疑惑。

　　但她完全没法多注意什么，只是心里疼疼的，不知道如何跟他诉说。

　　“修行之路历万难，心劫最难渡。渡过，便上了一层。”收回视线，上孤转向对清远道。

　　“知你护犊。上回的事，紫千百也告诉我了。不过，你也有点分寸。打从她——”清远长叹一口气，面向连华，“白桑好歹没有出家。你已是出家之人，且身为首座弟子，应当有所担当。今为师罚你去思过谷思过。每隔三天都要浸泡进断红尘河中一次，由连若监督！直到你不怕断红尘的水、断了所有痴念为止！”

　　“弟子对师门不敬，甘愿领罚。”已恢复些许，连华从地上爬起来，跪下，重重给清远磕了一个头。

　　“你还错在对妖动了。连华，误人、也能蒙蔽世人的眼睛！断红尘水虽让人痛苦，然也可助你慢慢去除。”络月峰长寂道，叹口气，又望了白桑一眼，转身跟着清远走了。

　　白桑回头，袁术皱着眉看着自己，眼里藏了些什么，“师妹。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讲的。我……等你开口的那天。”

　　他驾驭流云杖飞走了。

　　白桑自也看到了连若。许多事日未见，他依然面若冰霜，看着自己的时候，叹了一口气，终是转身离去。他没有出家，所以没有当掌门的机会，但也极为被清远看好。他随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却莫名显得那样孤独。

　　再看连华，他长跪不起，对周遭的一切喧嚣置若罔闻。

　　白桑又瞧向周围的师兄弟们，他们相互交谈着什么，打量着白桑，但有袁术出面解释，之前也听说了两国和亲的事，他们对白桑倒也没那么多微词了，不多时也就相继离开。

　　白桑低下头，感到一片投下来的阴影，再抬头，她就看见了上孤。

　　“小桑，走吧。”他并没有多问什么。

　　回到长，受不了沉寂的，是白桑。“师父。你不问小桑……不责罚小桑？”

　　“这并不是错。你已对连华说过。”上孤淡笑，却让她看得想哭。

　　她跪下。

　　“至于是何人，师父面前自不必忌讳。但想说与否，在于你。不过有时把话说出来，心结能解开一些。小桑有甚烦恼，都可对为师说。”上孤蹲下身，朝她伸出手。

　　“弟子罪无可恕。但，佛门之地，不打诳语，不敢妄言。小桑，爱的人是师父你。”

　　爱在她眼里是神圣而高贵的存在。不在别人面前说，是怕给他招去非议。但她压下惶恐，终于可以直面着他说。她不要他以为她爱着另外的人。

　　“我爱你。”这一刻，这只是最诚实的一句话。不含机心、不藏算计、没有惶恐。我只是以最真挚的态度告诉你这样一样事实。我这样真挚、诚实、坦白，丝毫不怕被你看轻。

　　亦是他的为人让她相信，她不会被看轻。

　　此时此刻，这一句，便是全部。

　　这一句话的本身，并无关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