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桑，何事？你的住处清早带你去看过了。不满意的话，随意选一间就是。”他移眸过来，这般对她说。

　　“师……师父……”她口齿不清起来，“那个，没，小桑就是想感谢你。嘿嘿——”

　　遭了，她什么问题也问不出来了。哎，老是这个样子，自己以后要怎么修行嘛？

　　“小桑，过来。”他朝她招招手。

　　“我……”她不敢去，但更不敢不去，也舍不得不去，点点头，也便过去了。

　　深潭边都是石头，沾了水很滑，她一跤差点掉到水里，还好及时稳住了。

　　她蹭到上孤身边坐下。

　　上孤抬手，指向水中。“你看到了什么？”

　　“水。”

　　“还有呢？”

　　“嗯……水里的月亮。不过这水中月，好看是好看，终归是假的。”

　　上孤点点头。“水中月是假。可是也是因为天上有真的月亮存在。真假相对。无真便无假，无假、便亦无真。而再往高一步看，真假，也可以都是不存在的。随它去，便得自在。”

　　“随它去？”白桑皱了皱眉，心下了悟了什么，便把那一番与连若关于“拿起放下”的讨论告诉了上孤。

　　上孤听罢，笑了。“是不是觉得，修行其实就是废话。”

　　“啊？”自己的师父果然不一般呐！白桑转过头瞧他。好想多看他一会儿，可是竟也会舍不得看他。

　　“修行有三个境界。其一，看山是看，看水是水。其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其三，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必须要经历第二层，才能到达第三层。繁华看尽，一切如一开始一般，皆是虚无。万物都可成为执念，心中坦荡，万物便若浮云。”

　　听罢，白桑长叹一口气，大着胆子捏了捏自家师父的胳膊。“那么，师父，听说徒儿来之前你一直独居此处。你可曾觉得寂寞？”

　　“寂寞，早忘了是什么感觉了。你要是时常出去和友人玩乐，再独居，便会觉得寂寞。可是你始终一人时，没有对比，寂寞也就无从谈起了。这些大道理，你是不是不爱听？不听也罢。你现在的心性好，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天下人都知道你收了我为徒。我不会让师父失望！”她这样发誓，微微笑了。

　　上孤拍拍她的头，俯身，看到她眉间隐隐藏着的印记，那是那日她与奈若成亲时，奈若刻下的夫妻契约。

　　他抬手，抚上她的眉心，清凉的指尖点在那里，划着咒符，金色的光芒从他食指泛开。

　　“小桑，这印记，为师暂时帮你克制下了。契约邪术不比中土正道法术，不可轻易去除。另外，为师知道你为自己的命格所苦恼，也会想办法帮你克制的，让那些对你动了杀意的总不至死了，奈若把一身的邪术都传给你，还不知这些力量是否与本门术法有所冲突。你且随连华修习基本术法，待有甚不妥，直接来找为师便是。”上孤这般道，看见白桑的样子，难免问，“小桑你怎么了？”

　　白桑一脸通红，鼻尖都是细密的汗珠，眼神发直，心跳甚快。

　　因了他的话，白桑醒悟过来，连忙躲开他的指尖，觉得自己要丢脸致死了，她偷偷瞄着师父，记起连华说过，上穹术法中，突破了“绝”这一层的人，即使不笑，却也随时让人觉得他在笑。佛家天威，有着俯瞰众生的怜悯姿态。上孤早就突破了这一层。现在，他没有笑，但是她始终会觉得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那么温柔那么慈悲。

　　她拍拍自己的脑门。“谢谢师父！师父，徒儿这就回去了。您也早些歇息！”

　　她撒丫子就跑。

　　看着她跑着跑着又差点滑倒的身影终于隐没，上孤回眸，看向水中。这里常年无风无雨，水中月和着这千年寒潭，静默如斯。

　　上孤拾起一颗石子，扔入水中，这万年来的寂静，便刹那被打破了。

　　千万年的基业，敌不过一颗小石子的侵扰。静水动，万劫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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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时一刻。白桑规规矩矩坐在教室里听课。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从窗户透进来，让人也有点懒洋洋的。

　　这一课是文史课，倒不涉及什么内功心法，意在让弟子们知书识礼，懂天文地理，亦懂人间礼法。如此，这节课便是不分谁是上穹派哪个首座的弟子，所有刚入门的弟子便一起上，只是分成了三个班罢。

　　白桑听着学着，到了快下课的时候，知道了一年后上穹派和浮若派的年轻弟子们要聚一聚，这两派十分友好，各派弟子们到时候就一起切磋切磋武艺什么的。

　　话虽这么说，教课的师叔加圆却拍了拍桌子。“切磋大会上，一定要赢！”

　　有弟子举手：“佛门之中，不是不讲究这些吗？”

　　“你懂个屁！”加圆胡子一吹眼睛一瞪，“我们不讲究输赢，人家浮若派讲究！凭什么我们没有求胜之心人家就有？我们要是年年输，紫千百老儿不是更趾高气扬了！再说，你这区区小儿，跟出家弟子不一样，他们是出了家的，你呢？佛门半只脚都没踏入！就算踏入了，这么年纪轻轻你就觉得身边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了，你还活着干嘛？”

　　“修……修行……一心向往西方极乐……”那弟子支支吾吾。

　　“屁个极乐。你自己活得高兴，自己就极乐了，还妄想飞升成仙！”

　　白桑听得笑，道这加圆的脾气倒是和自己师父很像也。

　　“小姑娘很开心啊？”加圆笑笑，像个可爱的老头子。

　　“哼，找个女子来，真晦气，耽误大家修行。”另外有人出声，白桑听闻，笑容落下来。她看向出声的男子，记得他叫袁术，是华暮峰清丛座下弟子。他眉眼间透露着高贵，腰间一枚通透玉佩，衬得他不像寻常人家的孩子。

　　加圆也没顾及他的身份，拿起木鱼就在他头上敲了敲。“佛的面前，众生平等。且不说这些佛理，你上孤师叔，是你敢质疑的吗？”

　　“那就让她在两派切磋大会上赢。师叔是同情她才收了她，就怕她的一身邪术把这儿给玷污了！”

　　白桑站起来，低头道：“我只求佛能容我。佛以普渡众生为己任，连妖都不杀，我身上的邪气，只能由佛门宽恕。我只求佛给我这个机会，恳求大家给我这个机会。”

　　一语毕，袁术说不出话，黑眸看着白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别的弟子听了，也是静默无言。

　　加圆却是哈哈大笑，讲完这节课，便单独叫了白桑去。“上孤眼光不错。否则，我都想收你为徒的。”

　　“那也是白桑的福气！加圆师叔的话，很有一番独到的见解呢。就是关于修行极乐什么的。”白桑佩服道。

　　“这还是上孤的话。”加圆喟叹一句，“当年我修行到了瓶颈，再也无法突破，眼看着入佛无门，觉得百年修行都没有用处，就要走火入魔之际，是上孤告诉了我这句话，我才突觉，这百年修行，过程让人无比祥和，原来，这才是最重要的。结果是何，无所谓了。所以，我之后也便随性，教教弟子，平平常常，却是活得真正自在。”

　　哎呀师父更让人崇拜了！白桑心里感叹着，又疑惑地问：“那么，我师父为什么还在修行呢？”

　　加圆眯眼，良久却是摇头。“没有人知道上孤的想法。我也只能揣测，他大概也是在等待一个吧。他若真的将一切都看透，成佛与不成，已没有太大差别。只是……”

　　看得越清楚，站得越高，便越是寂寞。自己现在离他那么近，也算是朝夕相伴，是否能够了解那份寂寞，是否能够……稍稍驱散一下那份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