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易彻底说不出话,他僵硬地盯着沈言之,喜欢……他竟然说出了喜欢两个字……好像宁卿如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喜欢吗?这个叫承欢的人,你喜欢吗?
他犹记得宁卿如对他说,“你不喜欢,那个陪伴在你身边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人,你没有存过一丝喜欢”
可沈言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呢,从刚进宫?还是什么时候?喜欢到什么程度了呢,为什么那样一个通透的人,会跪在他的面前,用一种极为无助的姿势对他言一句喜欢,他不是最爱财最爱权,因为他是一国之君,才在自己身边精心侍奉的吗?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法控制的?
“那日你带我出宫,为何故意放我走,难道不是因为提早听到了风声,故意放我离开吗?”
沈言之放下手臂,一步一步艰难地膝行而来,每一步都如针扎,姿势极其古怪。
“那日你气冲冲而来,手掐在我的脖子上,却没有使一丝一毫的力气,你在心疼是不是,在害怕是不是,你也怕我死,怕我离开”
不,怎么会,殊易在心里拼命地否定,可沈言之的一字一句偏如惊涛骇浪般席卷全身,让他无力反抗。
“就连最后一刻你都没有放弃过,你仍想留我在身边,即便践踏着我的尊严我也没有怪过,殊易,只要你一句话,我只想要你一句话!”
沈言之膝行到他身下,高昂着头,拽着他的衣袍,声泪俱下,像一个将死之人发出最后的怒吼。
可殊易回答不了,他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他仍记得母妃病卧床榻,父皇连母妃的最后一眼也不曾来探望,但母妃却心系父皇十余年,他记得的,记得母妃对他的临终嘱托,她告诉他,为人为君,要“喜而不乱,深而不陷”,只有这样,才能不被牵绊,做一个好君主。
“殊易……那天,你……”,为什么不救我……
沈言之没有问出口,到底也没有问出口,不是因为殊易扬手一个巴掌扇过来,而是他突然不想要那个答案,够了,已经够了。
他听到殊易居高临下的一声冷笑,听到他不带一丝感情的话语在他耳畔萦绕,直到殊易想要转身离去时,他才反应过来殊易在说什么。
殊易说,“承欢……朕为何留你在身边你应该最清楚”
沈言之几乎是扑了过去,却是一场空,狼狈地摔在地上,无助的乞求,大吼,震响了整个屋子,“那你还给我!把从我这里抢走的还给我!还给我啊!”
喊到最后,声音渐小,殊易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见沈言之抽泣着,喃喃道,“还给我,你把我的心还给我……”
有那么一瞬间,殊易甚至就要冲过去抱起他,可终是忍住了,握紧了拳头,手背暴起青筋,微微颤栗,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去。
喜而不乱……深而不陷……
这位帝王屏退了所有人,独自行走在长街之上,宫人们提着灯笼在偷偷后面紧跟着,似乎这条长路一直没有尽头,似乎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下起蒙蒙小雨来,然后在刹那间雨势变大,秋雨总是来得很急,且来势凶猛,夜晚的风毫不留情地刮在身上,雨点很快打湿了衣袍,浸透了全身冰凉,却冷不了人心。
谢全立即撑伞赶上来,他不知殊易和沈言之在里面说了些什么,但听到沈言之喊的那句“还给我!”,便知大事不妙,即便如此,若殊易淋了雨着了凉,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也只能硬着头皮劝说道,“皇上,秋雨急凉,还是赶快回宫罢”
殊易没有理会他,满脑子里都是母妃临终前的那句“喜而不乱……深而不陷……喜而不乱……深而不陷……”,可他做得到吗。那个孩子,那个他以为用身外之物就能打发的孩子,不知何时动了心,瘦弱的身子,举世无双的面孔,若再读过一些书,便真应了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但那孩子又是什么时候,在自己心里印下烙印,深刻……难以磨灭的呢。
一直不可一世的帝王突然觉得这样无助,从小到大,只有人教导他如何权衡利弊计较得失,如何做一个辅佐皇兄的王侯,或者如何在宫里做一个无情的人,没有人告诉他喜欢是什么,没有人告诉他如何去喜欢,就连他最信任最亲密的母妃也只告诉过他不要用心不要用情,否则会万劫不复、后悔莫及。
那喜欢……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现在这般慌乱,是不是就叫做喜欢?
他要怎么去喜欢那个小家伙,用怎样的神情,怎样的动作,怎样的话语?他怎么会喜欢上一个人,身为帝王,怎么会……
帝王少年不识爱恨,最怕心动。
第二日,帝病,太医院众御医会诊,听说是昨夜淋了雨,睡下没多久便发起热来,病逝惊人,至今昏迷不醒,正应了那句“病来如山倒”。
宁卿如去探望时,正逢皇后御医刚来过,宣室宫里静悄悄的,宫人们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脚步声稍微大一点也听得清清楚楚,肃穆紧张。
宁卿如提着一口气轻轻迈步到床边,看到殊易着实吃了一惊,他还从未见过殊易这么虚弱狼狈的模样,脸色酡红,眉间紧皱,艰难地喘息,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拿起架子上搭着的手帕,在盆里洗了挤干,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擦拭,似乎是感觉到来人,殊易不安分地动了动,嘴里喃喃地唤着什么,不过声音太小,宁卿如凑近了也没能听清,便只当呓语,并未在意。
“御医来看过也没好些吗?”
声音响彻在空荡的屋子里有些突兀,谢全听罢立即上前,压低了嗓子道,“御医施了针也开了方,药刚服下,还是不见好”
“彻夜可有人照看?”
谢全道,“有宫人轮班侍奉,不敢怠慢分毫,宁公子不必担心”
宁卿如轻点了点头,又坐一会,看着殊易难受也毫无办法,反而人多起来殊易更难休息,于是也不准备再待,不久后便要起身离去。
谢全见状一直跟到宫门口,忽听宁卿如问,“他呢,没来过吗?”
谢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个“他”指的是沈言之,道,“承欢公子还未来过”
宁卿如静默一会,再未言一语,坐上轿辇回了宫。
夜半子时,昏暗静谧,守在旁侧的宫人昏昏欲睡,差点打翻了铜盆,被谢全拉至宫外当场逐出了宣室宫,一是气她不尽心侍奉,二是杀鸡儆猴,后面守夜的宫人果然一个个打起十足的精神来。可饶是这样,殊易也一点没有好转的迹象。
过了子时三刻,寂静的宫殿里忽然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虽然刻意地放轻声音,但还是被谢全敏感地捕捉到,原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宫人,黑着脸走出去,却见是沈言之。
大吃一惊,连忙上前躬身道,“这么晚了,公子怎么来了?”
沈言之此时着一身玄色衣袍,头冠梳起,一见便知不是匆匆赶来,他一边往屋内走,一边问道,“皇上怎么样了?里面可有人看着?”
谢全只好将情况又说了一遍,沈言之走近床边,见宫女正换着帕子,刚换好看到沈言之,慌忙而跪,沈言之淡然地一摆手,从她手里拿过那条帕子,轻声道,“这里不用你们侍奉了,出去吧,守夜的宫人每半个时辰来换一次水”
宫女应了,和谢全一起退了出去。
将帕子搭在架子上,沈言之转身坐在床边,看到殊易的样子也是一愣。那个对他横眉冷对的帝王竟然也有病成这样的一天。以往虽也小病过,但都不碍事,意识还算清醒,即便他有心来照料也往往都被赶了回去,帝王总是要面子的,真龙之躯,若被病魔打倒,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这回……他没办法再瞪自己了。
把手伸进被子里,只是闷热,却没有出汗,沈言之掀开一点被子,让殊易凉快一些,又洗了帕子擦拭着手臂。后又想起发热时全身酸痛难当,于是揣度着力气慢慢地按摩起来,从肩膀,到胳膊,再到双腿,一寸一寸小心揉捏。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殊易似乎是很受用,原本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连脸色也没有那么难看了,沈言之以为是按摩起了作用,于是便更卖力了些。
一个人的耐心总是会被消耗光的,希望也总会被磨灭成绝望,他对殊易和他之间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既然殊易斩断了他最后的念想,那他真的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了。
他自认自己是多情之人,却不想殊易真的忍心毁掉他,连着他这个人,他这颗心。
不知过了多久,殊易仿佛睡得更踏实了,沈言之忍不住轻笑一声,在寂静的房间内缓缓开口。
“皇上……能听到臣说话吗?能听到的话,就点点头”
等了好一会儿,确定殊易是真的睡熟了,沈言之才又道,“你说说你,偏挑这个时候病倒了,让我走都没办法安心走,要是你明日还没醒过来怎么办,我要不要走呢……”
“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做的我都做了,得到这个结果,我认栽”,说到这儿,沈言之忽然笑了声,“殊易啊殊易,你说你怎么那么讨厌?”
“我只是想要一句好听的话而已,可你连哄都不愿意哄,骗也不愿意骗了,殊易,我说得果然没错,自古帝王无情,你尤甚”
“一旦我走了,你可千万千万别再抓我回来了,是你赶我走的,没理由再让我回来,既然选择了离开,那这一辈子,我沈言之也不会再踏进这个鬼地方”
“啊对了……在宫里这么久,你还从未问过我有没有名字,连‘承欢’这个名字也是你随便塞给我的,承欢……承欢……你知道天下多少人都在瞧我的笑话,千夫所指,我不该落到那个下场,就连死了,父亲和沈家的祖辈都会嘲笑我唾骂我,这是你带给我的,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我要走了,殊易,我真的要走了”,沈言之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不知到底是说给殊易听还是说给自己,好像不一遍一遍的重复,他便没有那个勇气真的离开,这个生活了四年的地方,即便处处荆棘,但装载着他全部的执念,四年深情,一朝磨灭,并非易事。
“殊易,今日,就当我们永诀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