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和春儿出去时,正看到谢全站在院子中央,后面跟着一大帮的宦官,站在他身后的端着两个端盘,上面赫然便是一条白绫、一壶鸩酒。
春儿几乎吓没了魂魄,一跌一撞地跪了又起,起了又跪,极为狼狈地跪趴在谢全面前,勾起一个惨淡笑容,“这大晚上的,谢公公怎么来了,我们公子歇下了,要是吵起来要向我们发火的”
谢全叹了口气,“你我心知肚明,就不用打那马虎眼了,快向承欢公子通传一声!”
春儿正犹豫,眼泪夺眶而出,幸亏有元宝拦着,才未冲动之至上去抢下白绫打翻鸩酒,虽知是无用之功,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公子赴死。谢全见底下宫人还没动作,刚想催促,却听屋内传来一个极好听的声音,淡然雅致。
“进来吧,我还未歇着”
谢全示意身后的两个跟上自己,旁边的春儿却忽然挣脱元宝,一个箭步就要冲上去,幸元宝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劈手便是一掌,春儿晕倒在元宝怀中。
谢全见了并未发难,缓缓走到门口道了声,“公子,仆冒犯了”,推门而进,萧瑟之意扑面而来。
沈言之卧在榻上,手上还握着一本书,夜深,屋内却只点了他身旁的一根蜡,昏昏暗暗,影影绰绰,映得脸色更加苍白,如幻影画中来。
几人给沈言之问了安,沈言之轻点头,看着他们手上拿着的东西,笑道,“这点小事,怎劳烦你亲自来了……”
“公子折煞仆了,公子的事怎会是小事,皇上日日放在心上呢”
沈言之笑了一声,无比悲凉,“既如此,也不必磨蹭了,皇上可是有口谕?赶紧念完,赶紧了事,别耽误了功夫,皇上还要怪罪你”
谢全打了个手势,让后面的两个宦官上前,弯着身子,头低得更深,有些尴尬道,“皇上……并无口谕……”
“这样啊……”,沈言之呼吸一滞,面上却仍淡淡的,随即看了看端盘上的东西,又扯出一个笑容,“白绫,鸩酒,皇上还真的把我的话记在心里,麻烦回去转告皇上,就说……臣谢皇上记挂”
谢全命那二人把东西放在桌上,躬身退下,待门紧闭,刚向前走了两步,便见沈言之揉着那条三尺白绫,悠悠开口,“你帮我挑挑哪个更好一些,白绫太慎人了,别吓着替我收尸的,这酒里是什么毒,不会七窍流血吧”
“公子……”,谢全压着声音,在沈言之身旁悄声道,“皇上虽无口谕,但有密旨,皇上说,既然公子执意不肯出宫,那便只能匿在宫中,主子是当不成的,想要留在皇上身边,便只有一个法子——”
沈言之的手蓦然收紧,脸色再挂不住笑容,拿书的手连着手臂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拼尽全力装的无所谓的模样也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他清楚地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剧烈而有力,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唇都在轻颤。
他是想留下,但即便不能留下,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殊易真是为他想了个好法子,唯一能留在皇帝身边的除了宦官还能有谁,他这是想把他永远禁锢在他身边,在那个四四方方的屋子里永不见天日,连最后的尊严也不肯留给他。
殊易当他是什么?!
谢全道,“公子,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了,近日就有一批要入宫的宦官,公子喝了这迷药,众目睽睽下送出去,承欢公子也就算在这世上消失了,待用过了刑,公子以后便在御书房伺候,那边也会找个由头都换成新人,一定做到神不知——”
话还没说完,沈言之已是一本书扔了过去,正砸在谢全脸上,谢全立时闭了嘴,还没看清沈言之神情,他的怒吼声就已经传来。
“他把我当什么!”,犹如一只被激怒的猛兽,怒目圆睁,极具威胁。
“公子!”,谢全立即跪了,伏在地上,声音不急不乱,“这都是皇上的意思,仆也是按皇上的吩咐办事,请公子宽恕”
“皇上的意思?他想把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锁在宫闱里永不见天日?!”
沈言之腾地站起来,像是心口最后绷着的一根弦突然断掉,心坠万丈深渊,毫无往日仪态,对着谢全破口大骂,“反正日子也到头了,我也不怕无礼一回,你回去告诉他,这酒我不会喝,我是不愿出宫,但更不愿不人不鬼地留在这儿!”
说到这,沈言之却忽然一愣,慢慢琢磨出了意思,迷药?白绫?宫刑?沈言之突然发笑,笑得跌坐在榻上,即便是这样的疯疯癫癫,也藏有万种风情。
从未见过沈言之这副样子的谢全也慌了,跪伏着颤颤巍巍道,“公子息怒……皇上是为了公子着想啊……!”
沈言之只觉全身发软,无半点力气,盯着谢全,连眼珠都懒得挪动,不知过了多久,才暗自喃喃道,“蠢东西,跟了皇上这么多年,竟连皇上的一点儿心思都摸不透。皇上心善,怎忍心真的赐死我——他是在逼我,逼我赴死——”
“公子!”,谢全急道,“您千万别这么想!”
“出去吧”,沈言之哀声道,“一炷香后再进来,耽误不了什么功夫”
谢全抬头看了沈言之一眼,犹豫半晌,终退去。带上门,却是急急忙忙地吩咐下面看好沈言之,自己赶紧去宣室宫通知殊易。
沈言之一人坐在屋内,盯着那壶酒看了好一会儿,伸手一推,酒壶应声而碎,酒洒了满地,又攥起那条白绫,脑海中闪过的总是殊易说过的那句“朕一定亲手杀了你”,且不说君无戏言,单说君子一诺千金,也不过是个笑话。
吹灭了灯烛,但屋外火光四起,屋内一切仍清晰可见,沈言之攥了白绫好一会,甚至连椅子都摆在那里,但还是放下了念头。
他不甘心。
此时此刻,更不甘心。
他试图想一些快乐的事情,他的人生是从十三岁那年改变的,若说不怨是不可能的,但若想报仇他早就可以报,却已经不恨。事隔经年,没有谁对谁错,皆为一个利字而已。只能回忆起父亲还在时,教他读书写字,研磨作画,虽教导时十分苛责,但每日的饭桌上都是自己爱吃的菜,父亲也总是买给他栗子糕吃。
往日之事依旧历历在目,转眼一瞬,重重宫闱,想起那人一举一动,仍嘴角牵笑,事到如今,心中亦无恨,只是怨他气他,怎忍心真的毁了自己。
忽然想起一大事,沈言之慌忙起身,翻箱倒柜将那幅殊易的枫林图找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只任性地研磨提笔,这几日光顾着忧心,竟把这事忘了,即便死,也该了无挂念才是。
宣室宫内,谢全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向殊易如实转告事情缘由,殊易拍案大怒,“既如此,你还愣在这做甚,一杯鸩酒赐去了事!”
“皇上!皇上三思!承欢公子一时接受不能也是有的,只是气性大了些,皇上哪怕一句话,也能让公子安心啊!”
“一句话?”,殊易冷哼一声,“谢全,如果这点小事你都办不好,你这位置还是拱手让人算了!”
谢全一怔,左右为难,终是躬身退下。能做的他都做了,只是感念承欢公子的情深意重,才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替他进言一句,多余的他自己也是有心无力,一切看公子的造化了。
烛光晦暗,殊易抬笔欲写,却心神不宁,原想练字安心,却越写心越乱,紧皱眉,扔了笔怒道,“墨太稠了!你是怎么在御书房伺候的!”
旁边侍奉的笔墨宦官立即吓得跪到地上,全身颤抖,惊惧万分,生怕殊易的无名火会发到自己身上,想求饶却连一句话都说不明白,殊易看他的样子也心烦,怒喝一声,“滚出去!”,那宦官大惊,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此时书房里唯剩殊易一人,烦躁之心才算略有缓解。
很想看看那孩子,做下这个决定时便知他会发疯,承欢他虽平日里看着乖巧懂事,人也通透,但绝不会忍受这种屈辱,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既不想出宫,既放弃了出宫,他又想怎么活下去,还是真的一心求死,埋骨黄土于这九重宫闱?
殊易于情于理都不该去温德宫,人多眼杂,传出去又是一番是非。可一双腿就是不听使唤,曾答应他即便是死也让他死在自己手里,但他殊易并非那样绝情。
或许这就是先帝不喜他的原因,心软执拗,妇人之仁。
殊易踏出宫门时,秋风拂过带着丝丝透骨凉意,月色皎洁,光洒大地,一片平静祥和。但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盼着这事有个结果,盼着人死。
殊易叹了口气的功夫,忽见一宦官从远处匆匆跑来,面带急色,待跑近时被侍卫拦住,殊易冷眼瞧了,并未作理,然那人却似急疯了似的,在台阶下大呼小叫。
“皇上!皇上大喜!皇后有喜了!皇上!”
殊易闻言一怔,立即让侍卫把他放进来,走近了一瞧果真是皇后宫中的人,他道,“你说什么?皇后有喜了?”
“是!”,那人忙道,“方才皇后忽觉头晕,便唤了太医,把脉才知是有喜了,已经两个多月了,皇后即命仆赶紧来给皇上报喜!”
一向喜怒不言于表的殊易此时也忍不住激动起来,皇后有喜了?他盼了这么多年的孩子,终于盼到了?
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散播开来,温德宫离宣室宫本不远,不到半刻钟便有宦官赶过来通传,元宝听罢顿时热泪盈眶,毫不顾忌地推开房门,却见沈言之坐在那里,环抱画卷,手持一把匕首,闻声抬头,满面惊讶。
元宝噗通一声跪下,连声音里都带着悲意,他说,“公子,皇后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