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家酒楼落座,小二见沈言之的打扮便知是富贵人家,安排了上好的坐席,态度也是毕恭毕敬,弄得沈言之都有点儿不适应。随便点了两道最贵的菜,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遮掩地展开手里那把金灿灿沉甸甸特地镶了金边的折扇,在彻骨寒冬里大摇大摆地扇起了风。
其他人皆冷眼相对,他们哪里不明白,只当是哪家的纨绔,特地炫耀炫耀手里的金扇子罢了。
小二可瞧准了这个金主,赶紧催着膳房做好了立马趁热端上来,点头哈腰地笑,“公子,菜都上齐了,您慢用”
沈言之轻笑,从怀中掏出一块足够份量的银子扔给小二,“爷赏的,拿去花吧”
小二吃惊地看着手里的银子,没想到这位客人竟这样阔绰大方,几乎要笑掉了牙,也不顾其他桌上的生意,只管伺候眼前这位,“公子,咱这儿还有前些天刚酿好的酒,在京里可是一绝,公子可要尝尝?”
沈言之挑眉,又扇了几下扇子,“那就尝尝”
“诶!小的这就去拿!”
酒拿上桌,小二站在一旁,笑脸盈盈地看着沈言之——手里的金边扇子,憨憨地笑了笑,“公子这把扇子可真稀奇,折扇小的也看过不少,镶金边儿这样精致的,还是头一回见”
沈言之心道,自然是没见过的,这还是哪一年中秋殊易赏给他的,知道他素爱金银,又觉送普通折扇实在不符他一代君王的品味,于是特地吩咐下去给扇子镶了金边,又亲手题了字,沈言之一直视若珍宝,就放在枕头底下,恨不得每天看上几眼。
金边倒不难得,只要他想要,金扇骨都能做,难得的是殊易的字,亲手题的字。
沈言之口是心非,不屑地收了扇子,从手上褪下一枚玉扳指,淡淡说,“一把扇子而已,哪有什么稀奇,要说珍宝还得是这枚扳指,可比金子要贵——”
“哼,纨绔子弟,骄奢淫逸!”,沈言之话没说完,冷不丁听到这样一句话,不禁皱了眉头,侧了身子朝说话人的方向看去,书生气十足的两人,衣服的料子普普通通,桌上也只有几道小菜,身旁放着各自的行李,一见便是从外地赶来参加春闱的考生。
沈言之冷哼一声,摆摆手让小二让开,说话倒是客气,“见二位身家,莫不是此次春闱的考生?在下最敬读书人,小二,给这两位添几道硬菜,算到我头上!”
小二连忙应了,却听其中一人不屑道,“倒是不必,我们一介布衣,吃不起您请的饭菜”
沈言之无辜地眨眨眼睛,“兄台不知,其实在下也是来考春闱的,碰运气中了举,家父便逼迫一定要来参加春闱,实属无奈,但自知无才,也写不上几个字”
那两人听罢更是不屑,甩着箸便吟道,“和烟和露一丛花,担入宫城许史家。惆怅东风无处说,不教闲地佘春华。想寒窗苦读十余载仅为今日出人头地放手一搏,却也比不得有些人生来含着金钥匙,春闱大考竟只是玩玩而已”
沈言之听他们连吴融的《买花翁》都搬了出来,就知心里怕是大有不快了,可装纨绔也要装得像一点,只能装作听不懂的模样,笑了两声,“兄台刚才吟的那首诗说的是什么,可否解读一二?说起来在下此次进京也没带几本书——”
沈言之话还没说完,就见他们撂了箸,站起身拿了行李,“竟是连吃饭都不痛快,何必和那等纨绔逞一时口舌之利,我们走!”
眼见着那二人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其他看好戏的纷纷侧目沈言之,却见沈言之面上无一点尴尬之意,有些人掩嘴偷笑,以为沈言之根本没听出来他们是在嘲笑他,见他连那首诗都听不懂,只道是家中娇养惯的公子哥,恐怕连中举一说也是家中塞了钱。
沈言之见二人不忿离去,心中不解,也没了吃饭的心思,戴上扳指拿起折扇,也站起身来,顺便塞给小二几张银票,吩咐道,“给我开间最好的房间,我出去逛逛,天黑了再回”
说罢缓步走出酒楼,完全不顾众人讥嘲。
众人没了看头,又各自攀谈起来,恍若刚才那幕从未发生过。
沈言之握着沉甸甸的扇子,面色凝重,酒楼中的人他大概扫视了一遍,并无什么奇怪,一步一步走出酒楼,眼见着越走越远,也没什么动静。心里叹了一声,只道自己运气不好,换个地方再碰一碰便是,刚摇了摇头,突然感觉身后贴近一人,在耳边悄声而语,“公子,可是科考有了难处?”
沈言之一愣,缓缓转过身,见一身着华服体态臃肿之人站在自己身后,谄笑道,“若公子有意,可让我家先生看看公子的文章,指导一二,对科考是大有益处的啊”
“你家先生?”,沈言之不好意思道,“不瞒你说,我读书不多,写几个字还成,文章可是一窍不通”
那人倒不甚介意,大大方方说,“不怕公子不会,得我家先生教导几日,公子也可与那些个读书人驳上几句,方才公子在酒楼一番言语我都听见了,虽是家里逼迫来的,但要真考取个一官半职,回了家也是光宗耀祖,岂不美哉?”
沈言之皱了眉头仔细想了想,然后哗啦一声展开扇子,喜笑颜开,“那请你带个路,我亲自去面见你家先生”
“公子莫急,明晚亥时三刻,还是在这里,我为公子引荐”
沈言之躬身,“有劳了”
昏昏沉沉地在房里睡了一晚,半夜总是莫名其妙地被惊醒,口渴了迷迷糊糊想叫元宝,才想起自己出了宫,也懒得下床,便任由自己渴着。
恐怕殊易还不知道他出了宫,如果他就这么逃了,殊易会如何,大发雷霆?广发通缉令抓自己回去?或是砍头或是凌迟?不对,殊易才不会发怒,可能真的如他预言,一条白绫一杯鸩酒,也算感念他尽心侍奉了三年。
突然很想看看,殊易发怒的样子。
百无聊赖地又在屋里憋了一整个白天,虽然是久违的出宫,但他对宫外向来没什么兴趣,也不好奇外面的千奇百态,再奇再怪,都不如宫里的好。
事情比他想象中进行地还要顺利,原以为要拖上些日子没想到这么快鱼儿就上了钩,如果再顺利些,等着拿了证据就立马回宫,如果不顺利也没关系,大不了一死,又或者看看殊易难得生气的样子也不错。
等到亥时,沈言之拿着他那把沉甸甸的金扇子站在约定的地方,没过一会便听见车轮滚滚的声音,远处驶来一辆平淡无奇小得可怜的马车,在他面前停定。
里面的人掀开车帘,迎了沈言之进来,待沈言之坐定用布条蒙住他的眼睛,悄声道,“公子,且忍耐些吧,一会就到了”
沈言之点点头。
马车颠簸了好一阵,晃得沈言之有点头晕,胃里翻江倒海,幸亏这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好不容易等到马车停下,那人领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先是踏过门槛,一会左一会右,沈言之也记不大清楚,只管跟着他走,直到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立即提高了警惕。
眼睛上的布条被拿下,屋里的烛火明晃晃地刺痛了双眼,沈言之站了好一会才看清了屋里的景象,大概五六个人,都是一身素袍书生模样,再加上自己和身旁那位领路人,再无旁人。
只见那领路人走到屋子中央,背手而立,笑脸盈盈,说了一大堆的客套话,沈言之无聊地听了好一会才听到重点,大抵是说先生指导也分一二三等,以笔墨纸砚为礼,自然价格也不尽相同。
沈言之就等着他提价交钱,但令他奇怪的是身旁的一位仁兄总是不经意地看向他,似是在打量又像在确认什么的模样,弄得沈言之全身起鸡皮疙瘩。
那领路人说,“那么……话已至此,各位公子可需我家先生特别指导?桌上金玉银铜笔四支,请公子们自挑选”
“这笔要多少纹银?”,一人问。
那领路人笑道,“笔有价,文采无价,这里面的东西更是价值连城,区区银两可就白白糟蹋了我家先生的心意,全凭公子自愿”
沈言之听罢立即起身,不顾众人惊诧,走上前便夺了桌上的金笔,轻飘飘的,拿在灯下仔细瞧了,不过面上涂了层金粉而已,轻轻转动,却发现笔头可取下,里面似是夹着张纸条,抬眼瞧了瞧那个奇怪的人,笑着合上笔,笑道,“这笔……可配不上我这金扇”
领路人也笑了,“公子阔气,这里小小私塾,东西自是比不过公子的好”
“东西好不好无妨,重要的是你家先生的才学”
“那自然是京中屈指可数的!”,领路人算准了沈言之这位金主,俯身指了指内堂,缓缓道,“公子请随我这边来,咱们换个地方细谈”
随后打了个响指,从外面立即进来了个同是管家模样的人,招呼剩下的人。
沈言之跟着领路人去了另一个房间,离开时他注意到身后那个人依然在打量自己,不过越来越大胆越来越嚣张,从偷看到紧盯。
门又被关上,这回屋里多了几个小厮奴婢,周围打扫得异常干净,沈言之有点后悔没带元宝一起来,好让他看看就连宫外的一间小屋都这样干净,和温德宫相比他简直抬不起头。
正愣神,那领路人突然说,“公子手中金笔可是难得的珍品,我家先生见公子也是识货爱文之人,这笔就当作见面礼送给公子,不过——先生”
原来是打着买笔的幌子收银?沈言之轻笑,戏谑地转了转手中的笔,扬声道,“那怎么好意思,这金笔就当我买下了,黄金万两!”
黄金万两?!那人显然被这么大的数目吓了一跳,但只有一瞬,随即收起惊讶神色,强装镇定,缓缓道,“公子莫急,这么大的数目,小的还得和我家先生商量商量才是”
沈言之刚想说些什么,旁边一直静侍的丫鬟忽然上前,在领路人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领路人脸色骤变,惊恐地看了沈言之一眼,道了声,“突有急事,请公子稍候片刻”,便匆匆走出了门。
沈言之心里咯噔一下,看那二人的神色,莫名地恐慌。
说起来他在刘玮府里也待过几日,不过从府外送进屋,再从屋里直接送入宫里,前前后后侍奉过他的丫鬟没几个,总不会那么巧,竟被认了出来?
沈言之正努力回想自己究竟有没有见过刚才那个丫鬟时,房门再一次被推开,冷风倏地灌进来,沈言之猛地回过头,与站在最前面的人对视一眼,都是一惊。
那人眼底闪过一丝惊诧,不可思议。
“承欢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