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镇在和建州女真接战中素来胜多负少,便是有斩获百人以上,便能称大捷,这和与蒙古诸部作战情形大有不同。
建州女真出战皆为精锐,且极为悍勇讲求纪律,所以辽东镇在李成梁的第二个任期中便多以糊弄为主,少有真正斩获获胜之时。
冯唐接任蓟辽总督兼辽东镇总兵之后,情况略有改观,但冯唐用兵多以大势压人,便是去年东虏围剿乌拉部,辽东镇为保乌拉部不被全歼,也是采用多方手段,拉了叶赫部和察哈尔人一道出战,最终迫使努尔哈赤饮恨退兵。
张景秋皱了皱眉,出列一礼之后道:“陛下,臣观冯唐并非那等虚言诳报之人,曹文诏在大同便以勇冠三军著称,其人亦是实诚之辈,这斩获近千人,纵然有些水分,亦不会太大,东虏谋划乌拉部久矣,此番冯唐先发制人将乌拉部迁徙至叶赫部,要促成叶赫部和乌拉部合并,可谓击中奴酋要害,攻其必救之处,方有此战的优势,至于说抚顺所之失,……”
张景秋顿了一顿,想了一下才道:“臣以为只能说是非战之过,李永芳隐藏如此之深,努尔哈赤只怕也是花了不少工夫才将其说通,以臣之见,李永芳谋叛之心怕是非早有,并非一二年之内就能定下,可以说此祸越早发作反而越好,若是真要拖到日后某些关键时候再来爆发,只怕那才会酿成难以弥补之大祸。”
张景秋的话永隆帝还是要尊重一二的,而且此番话也说得情通理顺。
像这种全族甚至还拉上了数千人马的叛逃,这不是脑袋一热就能做出的决定,而且选择此时发动,肯定也是努尔哈赤和李永芳有过商计,明显也是与蒙古人南侵有着默契。
只不过冯唐赶巧不巧先下手为强给建州女真也来了一招,可以说在辽东忙这一局上,大周和建州女真互有胜负,当然建州女真更占优倒是真的,不过冯唐之举只怕一样让努尔哈赤痛彻入骨。
张景秋的解释让永隆帝脸色略微好转一些,事实上他也清楚李永芳之叛冯唐固然有责任,但是要说多大,说不上。
冯唐在辽东镇的调整已经引起了不少的反弹,也已经影响到辽东镇的控制力,如此段时间里有此成效,已经算是不错了。
冯唐不是蓟辽出身的武将,根基在大同,在辽东扎根殊为不易。
按照大周边镇武将的派系划分,除了武勋出身和非武勋出身之分外,还要分为辽东系、大同系以及其他。
其中辽东系和大同系是两大主要派系,也就是出身和成长于辽东、蓟镇,和出身成长于大同、山西(太原)、延绥(榆林)的两大派系。
九边之地,在建州女真崛起之前,大周的敌人主要是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察哈尔人进犯之地主要在辽东、蓟镇和宣府,而土默特人则主要在大同、山西(太原)、延绥(榆林)、宁夏以及宣府。
正因为这种特殊的情形,整个大周高级武将,基本上是要么出身于辽东系,要么出身于大同系,其中李成梁的李家就是辽东系的代表,冯唐所在的冯家则是大同系的代表,麻贵较为特殊,他出身成长于大同,但是成名于蓟镇和辽东以及壬辰倭乱一战中,所以不好定性。
像现在的三边总督陈敬轩就只能算是其他。
宣府镇情况较为特殊,这里是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都有牵扯的地带,出身和成长于这里的武将就要看其是谁提拔起来的,如果辽东系武将提拔起来的,就要划归辽东系,是大同系武将提拔起来的就划归大同系。
反倒是像王子腾和牛继宗提拔起来的武将,理论上应该算是京营系,但京营系武将在九边的影响力几近于无,只能在京营这个小圈子或者非九边的其他卫所里有些影响力。
冯唐出任辽东,要想迅速破除辽东系和李成梁的影响力,便只能从大同、榆林等地调动自己的嫡系人马过去,但是这种情形又不能做得太过,否则引发辽东系武将全面反弹,那又会影响大局。
建州女真的崛起实际上也对整个大周武将阵营产生了巨大影响,从元熙三十年以后,在辽东历练和有所成就的武将明显更容易受到重用,但是这个趋势却因为二次出任辽东镇总兵却又耄耋老矣的李成梁表现不佳而受到了挫折,可这种大趋势却没有改变,只不过改为由大同系代表人物冯唐来延续了。
永隆帝一时间没有说话,但方从哲却接上了话题。
“景秋的意见的确有理,不过冯唐作为蓟辽总督兼辽东镇总兵,麾下大将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要说没有责任说不过去吧?”方从哲出列道:“皇上,冯唐到任也有一年多接近两年时间了,其间其对辽东镇的调整一直在进行,为此兵部还破格同意他从榆林、大同调入将士,还同意其举荐的蓟镇总兵人选,但从现在的情形来看,他任人唯亲、用人失察的情形还是有些突出的,……”
方从哲不太客气的话语,让整个大殿内的气氛都为之一凝,连叶向高都脸色微变,侧目而视。
“李永芳叛变导致辽东局面陡然严峻,尤世功在蓟镇表现乏善可陈,直接导致当下京畿局面糜烂,皇上和内阁以及兵部需要反思和考虑冯唐能否胜任,臣认为冯唐长期在大同、榆林任职,表现上佳,但其到辽东之后,明显水土不服,有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感觉,臣以为不如调冯唐为三边总督更为适宜,……”
整个殿内一片寂静。
图穷匕见?
齐永泰内心揣摩着方从哲的意图,同时也在观察微微色变的叶向高和李廷机的错愕,很显然方从哲这个次辅今日的突然发难实现并没有被叶向高和李廷机这两位同为江南士人的代表所知晓,他这么做意欲何为?
“陛下,臣不认同方大人的观点!”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左都御史张怀昌率先出列反对:“辽东战略事关长远,不宜计较于一城一地得失,虽然抚顺所为东虏所乘,但李永芳之祸非短期之患,当下根本不是考虑易换蓟辽总督人选之时,而是应当考虑如何进一步加强辽东防御,以臣之见,冯唐到辽东,一洗辽东懒散堕惰之气,而且亦提出了长远规划,远胜于李成梁时代的得过且过,海西女真之略极为高明,东海女真的布局更是关乎未来辽东大略成败,臣以为只要坚持冯唐提出的长期经营战略,不出十年,定能扭转当下不利局面,……”
“张大人,此言说易行难,你可知去年一年到今年,朝廷在辽东投入多大?京畿局面糜烂若斯,与蓟镇被极大削弱有很大关系,冯唐一意孤行,将蓟镇主力调至辽东,而将辽东多部人马易换至蓟镇,导致蓟镇各部战斗力大减,这也是墙子岭——镇鲁营一战中虽然蓟镇军兵力占优但是却始终无法取得胜势的主要原因,……”
方从哲语气并没有太激烈,但是话语里却是直指此番京畿之战的关键。
正因为墙子岭——镇鲁营与察哈尔人一战迟迟取得实质性进展,导致外喀尔喀人从宣府镇的周四沟突破,打了蓟镇方面一个措手不及,而一时间又抽不出力量来应对,其结果就是怀柔失守,被迫放弃密云,将整个京畿北部拱手让出不说,也让北部大军陷入了困境。
若非冯紫英提出的从喜峰口出兵跨越关外燕山山地支援曹家寨那边,这支军队甚至可能是濒临绝境。
“单单是去年到今年,朝廷为辽东和蓟镇两镇投入军饷、物资,购买火铳的花销,以及冯唐索要的为所谓拉拢关外诸部所需物资花销,就超过一百六十万两白银,但是结果呢?我们都看到了,抚顺所的洞开被毁,百姓被掳走,拿到我们大周各种物资支持的察哈尔人反过来南侵狠狠的打了我们一记耳光,蓟镇表现拙劣,顾此失彼,捉襟见肘,经济震动,百姓惶恐不安,怀柔、密云、玉田、丰润流民四散流离,可以说此乃前明土木堡之变后瓦剌也先入侵以来两百年中最严峻的局面,难道朝廷这一两年不惜花费巨资投入到辽东蓟镇,得到的结果就是现在大家坐困愁城,束手无策?”
不得不说方从哲的这番言辞极富煽动性和说服力。
李永芳的叛变,抚顺所的失守,数万百姓被掳走,再加上蓟镇境内迭遭失利,京畿内外的震怖不安,不但给内阁和兵部带来巨大压力,同样也让永隆帝承受了不少指责。
连已经许久未曾过问过政事的太上皇都专门遣使来询问永隆帝当下京畿战局的走向,这才是让永隆帝坐卧不安的关键,而方从哲现在的这番言辞无疑就是火上浇油。
“所以,陛下,臣以为,我们在座诸位需要给朝廷上下,给京畿民众一个交代。”方从哲字正腔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