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要强的探春也被弟弟的话给弄得眼角多了一抹湿意,她下意思的微微侧首,不动声色地避开贾环的目光,然后悄悄用汗巾假意擦拭了一下脸颊,抹去眼角的泪光,这才平复了一下心境道:“环哥儿,宝姐姐和琴妹妹嫁给冯大哥是天作之合,……”
“狗屁天作之合!”贾环忍不住暴怒了,“若不是薛家在临清时和冯大哥攀上点儿渊源,若不是薛家姊妹是嫡出,什么时候轮得到她们姊妹俩?一个没落的皇商家族而已,三姐你比她们差什么?还不是早先老爷和太太在冯大哥还没有中式之前不肯把你许给冯大哥,否则哪里有沈家和薛家的事儿?”
探春大吃一惊,贾环这是从哪里听来这等消息?
“环哥儿,你在那里胡说些什么?”探春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下意识的握紧汗巾,“我们家何曾有过这种念头,那时候我和冯大哥都还小,……”
“哼,是大伯和我提起的,说那时候就是太太在其中作梗,说冯大哥未必能读出书来,冯大哥的父亲那时候也赋闲在家,冯家在京师城要混不下去了,也许会灰溜溜回临清,……”
贾环这些话半真半假。
的确是贾赦和他提起过贾政夫妇原本是无意间提到过有过此念头的,还曾经和王子腾也提及过,但是当时年龄都还小,而且也确实也不太看好冯紫英,王子腾也没什么态度,而贾赦更是事后几年了才知道的,但什么冯家会灰溜溜回临清就是贾环自己臆想添油加醋了。
探春手一颤,刚想端起茶杯都险些一软落地,赶紧以手扶住桌案,才没有让自己失态。
她知道自己庶出身份是一个最大障碍,但是若是五六年前,冯大哥还没有去青檀书院读书时,两家就此订亲,没准儿冯家会接受这样一桩亲事。
不管是哪一房,也能占个大妇身份,以两家的身份和交情,就算是冯大哥后来考中举人进士入仕,也不可能悔婚,无外乎就是说自己高攀,贾家有眼光早早结了一门好亲事罢了。
探春一时间有些心乱,她从未想过还有这样一出,贾环也不至于专门来撒这样一个谎欺骗自己,只可惜这样的机会也就是转瞬即逝,当冯大哥去青檀书院读书时可能性就很小了,而考中举人之后几乎就不可能了。
也许一切都是命?探春内心涌起黯然和落寞,自己和冯大哥真的是有缘无分?
环哥儿的想法探春知晓,但是就算是自己真的不在乎做妾,但府里呢?老爷太太如何能答应?这对贾家的名声无疑是一个伤害。
而且,探春内心就像环哥儿所言那般,一样充满了愤懑、不服和倔强。
薛宝钗也就罢了,凭什么连薛宝琴都能有个媵的身份?
自己哪里就比她们姊妹差多少了?
一个庶出身份难道真的是天堑鸿沟不可逾越,甚至就沦落到只能做那等一辈子委曲求全的妾?
看看自己生身母亲赵姨娘的情形,若不是老爷还存着几分夫妻之情护着,只怕随时都可能被老祖宗和太太她们给拾掇得痛哭流涕委曲求全,探春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环哥儿,即便是有这等事情,那也是过去的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呢?”探春稳住心神,淡淡地道。
“三姐,我只是想要说明一个道理,你原本是可以嫁给冯大哥的,只不过时运不济,被有些人占了便宜罢了,但我以为以三姐的心性,为何就不能去挣回属于自己的呢?”贾环一字一句。
探春脸色越发冷淡,看着贾环:“环哥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冯大哥三房妻室都已经确定了,你是说让我去给冯大哥做妾?就算是我自己愿意,你老爷太太也不可能答应,贾家的颜面还要不要?二姐姐也好,岫烟妹妹也好,她们是她们,我是我,……”
贾环也叹了一口气,“三姐,我明白你说的,我先前也说了,你不比薛家姐妹查什么,她们能作妻媵,你为何不能,可惜时运不济啊,做妾固然让人无法接受,但是若是冯大哥能替你挣来一份诰命呢?”
探春一愣之后,眼睛陡然一亮,但是迅即黯然,摇摇头:“我还从未听说过那个官员妾室能得朝廷诰命的。”
“哼,三姐没听说过,并不代表没有。”贾环撇了撇嘴,“广元十二年,兵部左侍郎于庆东之母被朝廷敕封诰命淑人,其母乃是妾室,……”
探春一怔,反应过来,皱起眉头:“那是其子得官立功,才被朝廷破格为其母敕封诰命,……”
广元十二年,蒙古寇边,土默特人联手鄂尔多斯人一直打到京师城下,围住了京师城,京畿震动,比去年的情况还要危险,兵部侍郎于庆东率军勤王,在京郊与蒙古人大战数日,最终击退蒙古大军,立下大功。
事后广元帝问于庆东要和赏赐,于庆东便为其生母求诰命,这在当时朝中也引起了巨大争论。
礼部坚决不允,甚至时任礼部尚书以辞职要挟,但最终广元帝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还是破格敕封于庆东之生母为诰命淑人,而时任分管礼部的阁老和礼部尚书也同时辞任,礼部尚书甚至空缺了三年没有士人愿意接任,就是认为广元帝破坏了朝廷规制。
一直到广元帝驾崩,天平帝登基,重组内阁和六部,礼部尚书才算是补齐人选。
“既然朝廷能因于庆东立下大功而破格敕封其生母为诰命,那如果冯大哥立下大功,朝廷难道就不能破格赐封他的妾室为诰命么?”贾环悠悠地道。
本朝惯例沿袭宋明,除了嫡妻有资格获得诰命外,别说妾室,便是媵也无资格获得诰命,但是于庆东这个破格获得诰命却是一个特例,的确是因为其功高难赏,而他也提了出来这样一个特殊要求,才获得这样一个特殊赏赐。
探春轻轻摇头,贾环这话说得轻巧,但是探春却知道这里边不知道有多么困难。
于庆东勤王救驾几乎算得上是挽天倾了,当时京师城被三十万蒙古大军围困长达两个月,京城中人心动荡,便是朝中亦有不少官员意图开城投降,外边号称勤王的军队多大五六支,但是大部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只敢在京畿之外摇旗呐喊,让他们真正和蒙古大军接战却是各种推托拖延。
只有于庆东率五万征集起来的淮阳镇(江北军)一路北上,最终在京城外与蒙古人展开激战,也才鼓舞了京师城中士气,使得京师城能够得以保全,最终蒙古人再两度遭遇挫败之后,被迫退军。
淮阳镇因此名声大噪,但是却又遭到了诸多边镇和京营将帅们的嫉妒和敌意,结果是十五年之后,天平十二年,于庆东从内阁阁老卸任致仕三年之后,淮阳镇便被裁汰解散。
于侍郎千里救驾淮阳镇京畿鏖兵的故事也被大江内外的戏班子和说书人搬上了戏台子,在戏台和茶楼酒肆里广为传唱。
这样大一桩功劳堪称泼天富贵了,但是于庆东也只是求了一个给自己生母敕封诰命的请求,依然遭遇那么强大的阻力,甚至导致一个礼部尚书几年搁浅无人就任,足见这种事情的阻力有多么大了。
“环哥儿,你也莫要用这等语言来安慰我,于侍郎救驾的故事我们自小便听说过,那是何等功业?”探春嘴角浮起一抹有些寥落的笑容,“冯大哥纵然本事再大,但是要说遇上那样危险的事情,从我内心来说,宁肯不要,再说了,就算是冯大哥真有机会立下那等功劳,我贾探春何德何能能让冯大哥能为我去讨要这劳什子诰命?这等破规矩的先例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开的?”
贾环却没有被姐姐的话语所击退,仍然固执地摇头:“换了别人,三姐说的也算有些道理,但是冯大哥却不一样。薛家姐妹的二房爵位怎么来的?真以为是朝廷和皇上对冯家有亏欠给的弥补?冯大哥的二伯那是病殁,哼,那还不是皇上对冯大哥平叛开海等一系列功劳的亏欠给的补偿?你听说过有一门三兼祧,而且三房都有爵位承袭的事儿么?别说大周朝没有,便是往前推几百年,大宋和前明也一样没有过,可在冯大哥这里就顺理成章有了!甚至连礼部都没敢多说什么。”
贾环还是以他惯有的半真半假话术来对付自己姐姐。
他知道自己这位三姐锦口慧心,你要想纯粹靠忽悠根本不可能,所以必须的要有实打实的佐证。
冯紫英是青檀书院的名人,现在书院中的教谕和学生都把他的传奇故事挖根朔源,烂熟得所有细节都如数家珍了,以求自己日后也能效仿,所以贾环把自己在书院里听到的一些故事加以加工,这样说出来,还真的像这么一回事儿了。
探春一时间竟然有些意动,貌似环哥儿说的的确有些道理啊,冯大哥是何等人,那于庆东也是接近四十好几才是以兵部侍郎,而冯大哥才二十岁就是正四品顺天府丞了,也许三五年后那就是侍郎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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