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鱼……余下的弟子记不得了。”
清晨,阳光正从屋内往外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正恭敬站在师父面前背书。然而今天他心有所想,背到心动处,光想着自己心头大胆的想法,竟忘了正经的功课。
这小孩叫石天流,和他亲近的人都叫他天流儿。因他身体瘦削,师父又常叫他读书,故而他看起来一身文弱书生气质。
“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坐在他面前的师父风逸尘接口道。
“你在想些什么,可否说与为师听听?”风逸尘不着痕迹的瞥了他一眼,问道。
天流儿道:“是,师父。弟子在想那句‘柔弱胜刚强’。”
他说这句话想必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放在平时,他双目必是神彩四溢,活灵活现,但在他师父面前,他目光就不得不黯淡下来,毕恭毕敬。
因为他怕他师父,怕得要命。
其实他的师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若论种庄稼他比不过田野农夫,若论读书识字他比不过穷酸秀才。他无非就是曾独挑七大剑派掌门人而不败,独战十三大帮帮主而毫发无损而已,不过这都是往事了,现在的他手无缚鸡之力,连个贩夫走卒都打不过。今时已非昔日可比。
但天流儿仍然怕他。不为别的,就为他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一切。天流儿在他面前,就跟**裸的没啥两样。
现在,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已经睁开了,盯着天流儿。天流儿站在他面前,垂着头,不敢直视。
风逸尘道:“哦,‘柔弱胜刚强’是大道,你有什么不解么?”
天流儿道:“弟子不明白的是,柔弱便是柔弱,刚强便是刚强,柔弱又如何能胜过刚强?”
风逸尘沉吟道:“你可知那水与岩石么?那水柔弱无形,岩石则坚硬硕大,但你可曾见岩石能挡住水流的前进?这就是所谓的柔弱胜刚强。”
天流儿道:“恕弟子斗胆一问,和方四叔比起来,弟子可算柔弱,方四叔可算刚强?可弟子又如何能胜得过方四叔?”他的头垂得极低。
天流儿说的“方四叔”叫方童,是天流儿这一生所认识的五个人之一。这“无剑山庄”总共有六个人,除了天流儿和师父风逸尘,还有四个人。这四人是结拜兄弟,江湖人称“南华四义”,年龄在三十岁至四十岁之间,四人分别是老大燕月镜,老二殷明轩,老三徐重阳,老四方童。
方童排行老四,但武功却是四人之中最厉害的。而天流儿是一点武功也不会,相比起来当然是柔弱。
听得天流儿这样说,风逸尘不禁皱眉道:“你想学武功?”他一下子就看穿了天流儿的想法,所以说天流儿十分怕他。任谁有这样一个师父都会怕的。
天流儿心砰砰跳,道:“祖师爷曾说过:‘见小曰明,守柔曰强。’可是柔与强的转换总是要有一定的条件的,柔不可能无缘无故变为强,就好像弟子什么都不做,就不可能强过方四叔。这变强的条件,便是学武。弟子恳请师父传授弟子武功吧!”说着竟似忍不住要跪下去一般。
风逸尘伸手托住他,问道:“你为何想学武功?”
天流儿满腔热血道:“大丈夫当锄强扶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做一个顶天立地、人人敬仰的大侠、大英雄!”
风逸尘叹道:“你可听说过无用之用?”
天流儿茫然道:“有用便是有用,无用便是无用,无用之用是何用,恕弟子愚昧,请师父赐教。”
风逸尘道:“从前有一个人看见一棵大树与众不同。一千辆四匹马共同拉的大车都可以隐蔽在它的树荫下。这个人就说:‘这是什么树啊?它一定有特别的材质吧!’他抬头看它的树枝,发现它的枝干卷曲而不能用来作梁柱;低头看它的树干,发现树干裂开而不能用来做棺材;舔舔它的叶子,嘴巴就溃烂受伤;闻闻它的气味,人就大醉三天也醒不过来。你说说,这样的树有什么用?”
天流儿想了想,道:“还真没什么用处。”
风逸尘道:“你可知那人说的什么吗?那人说道:‘这真是不成材的树,所以才能长得这么高大!’又有一个地方,特别适合种植楸树、柏树和桑树。树干有一握两握粗的,要做绑猴子木桩的人把它砍走了;有直径三尺四尺粗的,要做高大屋栋的人把它砍走了;有直径七八尺粗的,贵人富商之家要寻找整块棺木的人把它砍走了。所以这些树木都无法活到自然的寿命结束,而半途夭折于刀斧之下。树如此,人亦如此。”
风逸尘顿了顿,让天流儿思考片刻,问道:“现在你可知无用之用了?”
天流儿心想,原来无用之用的意思就是要忍辱偷生,那这样纵然能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思?当下心中一股热血上涌,他勇敢地抬起头注视着师父,道:“弟子知道何为‘无用之用’了!原来无用之用就是要一个有用之人变成一个无用之人,以此来保全自己。恕弟子不敢苟同,弟子认为,一个人活着若不能将他的价值发挥出来,那他便是浑浑噩噩的活着,毫无意义。”
风逸尘冷笑道:“浑浑噩噩?你自以为你有多清醒?世间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清醒的,但没有一个能悟得大道。一千多年前有一个人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可他却是自开山祖师爷李耳以来修为最高的真人!”
天流儿不禁动容道:“师父说的可是第五代祖师,那位梦蝶的庄周祖师爷?”
风逸尘道:“你可是认为这位祖师爷十分可笑,居然连自己是蝴蝶还是蝴蝶是自己都分不清?”
天流儿的心思又被看穿了,低着头道:“弟子不敢。”
风逸尘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这种大道又岂是你这种十来岁的孩子能懂的。”
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风逸尘继续道:“你想学武功,你可知江湖上死的人没有一个不会武功的?”
天流儿道:“若能做一个有用之人,能实现自己的抱负,死何足惜。”
风逸尘脸色一沉,道:“你是说我是一个无用之人了?”自从十年前他的武功被废,确实变成了一个无用之人。可是他又岂会因此而迁怒于天流儿?他生气是因为天流儿说的那句“死何足惜”,他没想到天流儿居然如此轻视自己的生命。
天流儿慌忙道:“弟子怎敢?”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风逸尘道:“你有没有听你燕大叔讲过,江湖上的宗门教派收弟子的年龄要求是多少岁?”
天流儿怔了怔,道:“六岁,六岁便可以习武了。”他的心开始往下沉。
风逸尘道:“所以,六岁的时候我没有教你武功,十岁的时候自然也不会教你武功。你此生还是打消学武的念头吧。”
天流儿身子僵硬,心如同沉到了冰窖。自忖道:“是了,是了,师父六岁的时候没有教我武功,只因他打定了主意不教我武功,那么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也不会教我武功的。师父从来说一不二,他若说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那太阳便是从西边升起来的,看到从东边升起来的人必然是看错了。师父不让我学武功是为了我好,我不认为这是对我好,是因为我太年轻了,我不懂事,我是错的。既然我不认为不学武功是对我好是错的,那么不学武功是对我好是对的。师父从来说一不二,师父从来是对的……”
他这样想着想着,竟似有些呆了,也不给风逸尘请安便自顾自的走了出去。
就在天流儿刚走不久,门外等候了许久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这人便是排行老大的燕月镜。
风逸尘仍然坐在太师椅上,似乎从来没有动过一下。白汽仍然不断从茶杯中升起,似乎也是亘古不变的。
燕月镜将近不惑之年,但和风逸尘比起来还是十分年轻,他身形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穿着麻布衣衫,似乡野村夫。他大步走到风逸尘面前,拜了一拜,道:“庄主,都怪我平日里常给天流儿讲些江湖上的事情,才会导致他对江湖十分向往。您责罚我吧!”他在门外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是一清二楚。
风逸尘没有说话,伸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慢慢回味。
过了许久,风逸尘突然道:“你知道我为何不让他学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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